不過那時為我啟蒙的,還應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那時我們是在悅來場的鄉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裏,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濤聲日夜不斷,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和朱家祠堂隔穀相望。父親經常在重慶城裏辦公,隻有母親帶我住在鄉下,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他比父親要閑,舊學造詣也似較高,而且更加喜歡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傾向。
他為我講了前後《赤壁賦》和《秋聲賦》,一麵捧著水煙筒,不時滋滋地抽吸,一麵為我娓娓釋義,哦哦誦讀。他的鄉音同於母親,近於吳儂軟語,纖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書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聊齋誌異》。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認為這種書輕佻側豔,隻宜偶爾消遣,當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好在二舅父也不怎麼反對,課餘任我取閱,縱容我神遊於人鬼之間。
後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後,吃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鑒易知錄》,一麵歎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誌》《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也在閑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迷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於《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當時初看《紅樓夢》,隻覺其婆婆媽媽,很不耐煩,竟半途而廢。早在高中時代,我的英文已經頗有進境,可以自修《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By Charles Lamb),甚至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片段。隻怪我野心太大,頭緒太多,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為市井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為雅俗共賞。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鬆、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遊、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情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俾在兩岸自由來往。當代學者慨歎學子中文程度日低,開出來的藥方常是“多讀古書”。其實目前學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肓,勉強吞咽幾丸孟子或史記,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根底太弱,虛不受補。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彙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話寫的,如《三國演義》《聊齋誌異》與唐人傳奇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於白話過渡。加以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於無形,耽讀之餘,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雖不足從事什麼聲韻訓詁,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達意通情。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聲色之娛,恐怕隻有靠話劇了,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一個窮鄉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餘,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像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餘,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