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語文啟蒙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裏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於雜學閑書,更不得看雲、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盡管貧於物質,卻富於自然,裕於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底,必須深固於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才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語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於中學時代是在淳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宜於學習中文。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為初一的學生。那家中學在四川江北縣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為抗戰,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後方”。不能算是什麼名校,但是教學認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結實的。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嚴謹而又關切,對我的教益最多。當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後我是否進外文係,大有問題。
至於語文老師,則前後換了好幾位。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兼授語文和曆史,雖然深度近視,戴著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卻非目光如豆,學問和口才都頗出眾。另有一位語文老師,已忘其名,隻記得儀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陳老師那麼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師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甚至溢於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曾是清末時期的拔貢來教我們語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製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隻取一人,真是高才生了。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江北縣)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歎,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於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係的,也往往隻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六十分。後來我們死了心,改寫白話,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料。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餘,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並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語文班上,限於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麼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為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於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願意,認為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餘,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異常親切。就這麼,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讚歎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合自如。這樣的反複詠吟,潛心體會,對於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曆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後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