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壹圓的舊港幣上有一隻雄獅,戴冕控球,姿態十分威武。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已經四十五年,恰與一世相等。在兩位伊麗莎白之間,“大英帝國”從起建到瓦解,凡曆四百餘年,與漢代相當。方其全盛,這帝國的屬地藩邦、運河軍港,遍布了水陸大球,天下四分,獨占其一,為曆來帝國之所未見,有“日不落國”之稱。

而現在,“日不落國”將成為曆史,代之而興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戰時代過後,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遊便利,信息發達,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於是同一家人辭鄉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熱修法文,後去巴黎讀廣告設計,點唇畫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盧風味。我家英語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語發音,常會遭她糾正。她善於學人口吻,並佐以滑稽的手勢,常逗得母親和姐姐們開心,輕則解顏,劇則捧腹。可以想見,她的笑話多半取自法國經驗,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法國男人。馬歇·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學啞劇。不過她的設計也學得不賴,我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麵。現在她住在加拿大,一個人孤懸在溫哥華南郊,跟我們的時差是早八小時。

長女珊珊在堪薩斯修完藝術史後,就一直留在美國,做了長久的紐約客。大都會的藝館畫廊既多,展覽又頻,正可盡情飽賞。珊珊也沒有閑著,遠流版兩巨冊的《現代藝術理論》就是她公餘、廚餘的譯績。華人畫家在東岸出畫集,也屢次請她寫序。看來我的“序災”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雖然苦些,卻非徒勞。她已經做了母親,男孩四歲,女孩未滿兩歲。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麵揮舞恐龍和電動神兵,一麵卻隨口叫出梵高和蒙娜麗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藝術合而為一,十足一個博聞強記的頑童。四姐妹中珊珊來得最早,在生動的回憶裏她是破天荒第一聲嬰啼,一嬰開啼,眾嬰響應,帶來了日後八根小辮子飛舞的熱鬧與繁華。然而這些年來她離開我們也最久,而自己有了孩子之後,也最不容易回台灣,所以隻好安於“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幺妹之間隔了一整個美洲大陸,時差,又早了三個小時。

淩越淼淼的大西洋更往東去,五小時的時差,便到了莎士比亞所讚的故鄉,“一塊寶石鑲嵌在銀濤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徹斯特大學專攻華茲華斯,正襟危坐,苦讀的是詩翁浩繁的全集,逍遙汗漫,優遊的也還是詩翁俯仰的湖區。華茲華斯乃英國浪漫詩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萊寫碩士論文,仰攀的是這翠微,十年後徑去華氏故鄉,在曼城寫博士論文,登臨的仍是這雪頂,真可謂從一而終。世上最親近華氏的女子,當然是他的妹妹桃樂賽(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輪到我家的二女兒了。

幼珊留英,將滿三年,已經是一口不列顛腔。每逢朋友訪英,她義不容辭,總得駕車載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亞,一覽湖區絕色,簡直成了華茲華斯的特勤導遊。如此貢獻,隻怕桃樂賽也無能為力吧。我常勸幼珊在撰正論之餘,把她的英國經驗,包括湖區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題寫成雜文小品,免得日後“留英”變成“留白”。她卻惜墨如金,始終不曾下筆,正如她的幺妹空將法國歲月藏在心中。

幼珊雖然遠在英國,今年卻不顯得怎麼孤單,因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時研究,見麵不難,沒有時差。我們的三女兒反應迅速,興趣廣泛,而且“見異思遷”:她拿的三個學位依次是曆史學士、廣告碩士、營銷博士。所以我叫她作“柳三變”。在香港讀中文大學的時候,她的鋼琴演奏曾經考取八級,一度有意去美國主修音樂;後來又任《星島日報》的文教記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語家人:“記者麵前,說話當心。”

回台灣以後,佩珊一直在東海的企管係任教,這些年來,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種譯成中文,在“天下”“遠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時做市場調查,範圍兼及荷蘭、英國。據我這做父親的看來,她對消費的興趣,不但是學術,也是癖好,尤其是對於精品。她的比利時之旅,不但飽覽佛蘭德名畫,而且遍嚐各種美酒,更遠征土耳其,去清真寺仰聽尖塔上悠揚的呼禱,想必是十分豐盛的經曆。

2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台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沈陽和蘭州。“哇!零下十二度耶!過癮啊!”於是一整幅雪景當麵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姿多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