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自畫像尤以晚年所作最為動人,一次認識之後,就終生難忘了。倫勃朗本就無意節外生枝地交代一切細節,他要探索的是性格與心境,所以畫中人去蕪存菁,往往隻見到一張洋溢著靈性的臉上,閱世深邃的眼神,那樣堅毅而又鎮定,不喜亦不懼地向我們凝望過來,不,他並沒看見我們,他隻是透過我們,越過我們,在凝望著永恒。幻異的光來自頂上,在他的眉下、鼻下投落陰影。還有些陰影就躲在發間、須間,烘托神秘。但迎光的部分卻照出一臉的金輝,使原來應該滿布的滄桑竟然超凡入聖,蛻變成神采。

倫勃朗與雷諾阿同為人像畫大師,但取材與風格正好相反。雷諾阿之所棄,正是倫勃朗之所取。倫勃朗的人像畫廊裏幾乎全是老翁老嫗和體貌平凡甚至寢陋的人物。他的美學可說是脫胎於醜學:化腐朽為神奇,才真是大匠。

和他的前輩一樣,梵高也從未畫過美女俊男,卻依然成為人像大師。他一生默默無聞,當然沒有人雇他畫像,所以無須也無意取悅像主。同時他窮得雇不起模特兒,所以要畫人像也無可選擇,隻好隨緣取材,畫一些寂寞的小人物,像米烈少尉、畫家巴熙、嘉舍大夫等,已經是較有地位的了。

退而求其次,梵高便反躬自畫。畫自己,畢竟方便多了,非但不需求人,而且可以認識自己,探討自我生命的意義。畫家的自畫像頗似作家的自傳,可是自傳不妨直敘,而自畫像隻能婉達,內心的種種得靠外表來曲傳,畢竟是象征的。相由心生,貌緣情起;畫家要讓觀眾深切體會自己的心情,先應精確掌握自己的相貌,相貌確定了,才能讓觀眾譯碼為心情,為形而上的生命。

倫勃朗在四十年內畫了六十幅油畫的自畫像,梵高在十年內卻畫了四十多幅,其反複自審、深刻自省的頻密,甚至超過了前輩。也可見他有多麼寂寞,多麼勇於自剖了。他頻頻寫信給弟弟,是要向人傾訴;又頻頻畫自己,是要向靈魂傾訴;更頻頻畫星空、畫麥田、畫不完童顏的向日葵,是要向萬有的生命滔滔傾訴。

就是這十九世紀末最寂寞的靈魂,沛然充塞於那四十多幅赤露可驚的自畫像裏,在冷肅孤峻之中隱藏著多少溫柔,有時衣冠如紳士,有時清苦如禪師,有時包著殘缺的右耳,有時神情失落如白癡,有時咬緊牙關如烈士,但其為寂寞則一。倫勃朗把自己裹在深褐色的神秘之中,隻留下一張幻金的老臉像一盞古燈。梵高為了補償自己的孤寂,無中生有,把身後的背景鼓動成藍旋渦一般的光輪。兩人都不避現實之醜,而成就了藝術之美,生活的輸家變成了生命的贏家。

邁克·傑克遜再三整容,隻買到一副殘缺的假麵具。倫勃朗與梵高坦然無隱,以真麵目待人,卻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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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繪畫傳統裏,人像畫的成就不能算高。山水畫標榜寫胸中之逸氣,本質上可視為文人畫家的自畫像,反而真正的自畫像卻難得一見。範寬和李唐是什麼麵貌,馬遠和夏珪是什麼神情,我們都緣慳一麵,不識廬山。所以一旦見到沈周竟有自畫像,真的是喜出望外了。

自畫像中的沈周,布衣烏帽、須發盡白,帽底微露著兩鬢如霜。清臒的臉上眼神矍鑠,耳鼻俱長,鼻梁直貫,準頭飽垂,予人白象祥瑞之感。眼周和頤側的皺紋輕如漣漪,呼應著袍袖的褶痕。麵紋之間有疏落的老人斑點。畫像可見半身,交拱的雙手藏在大袖之中,卻露出一節指甲。整體體態和神情,山穩水靜,仁藹之中有大氣磅礴。觀者對畫,油然而生敬羨,觀之愈久,百慮盡消。這卻是在梵高甚至倫勃朗的自畫像前,體會不到的。

人謂眼差小,又說頤太窄。

我自不能知,亦不知其失。

麵目何足較,但恐有失德。

苟且八十年,今與死隔壁。

沈周在畫上自題了這首五古,豁達之中透出諧趣。西方油畫的人像雖然比較厚重有力,卻不便題詩,失去中國畫中詩畫互益之功。“麵目何足較”一句,倫勃朗和梵高都會欣然同意,但苦苦整容的邁克·傑克遜,恐怕是聽不進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