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大畫家幾乎都留下了自畫像,也幾乎都不肯自我美化,甚至都甘於“自我醜化”。說“醜化”,當然是言重了,但至少是不屑“諱醜”。從西方藝術的大師自畫像裏,我實在看不出有誰稱得上俊男,然而他們還是無所忌諱地照畫不誤,甚至還偏挑“老醜”的衰貌來畫。他們是人像大師,筆在自己的手裏,要妍要媸,全由自己做主,明知這一筆下去,勢必“留醜”後世,卻不屑偽造虛幻的俊秀,寧可成全藝術的真實。
印象派的名家之中,把少女少婦畫得最可愛的,莫過於雷諾阿了,所以他也最受觀眾歡迎;人人目光都流連於彈鋼琴的少女、聽歌劇的少婦,很少投向雷諾阿的自畫像。我要指出,雷諾阿為自己畫像,卻不盡在唯美,毋寧更在求真、傳神。我看過他的兩幅自畫像,一幅畫於五十八歲(一八九九),一幅畫於六十九歲(一九一〇),都麵容瘦削,眼神帶一點憂傷倦怠,蔓腮的胡須灰白而淩亂。六十九歲的一幅因玫紅的背景襯出較多的血色,但是眼眶比前一幅卻更深陷,真是垂垂老矣。證之以一八七五年雷諾阿三十四歲所攝的照片,這兩張自畫像相當逼真,毫無自我美化的企圖。無論早年的照片或是晚年的畫像,都顯示這位把別人畫得如此美麗的大師,自己既非俊少,也非帥翁。
原籍克裏特島而終老西班牙的埃爾·格列柯,僅有的一幅自畫像顯得蒼老而憔悴,灰白的臉色、凹陷的雙頰、疲憊的眼神、雜亂的須髯,交織成一副病容,加以禿頂尖聳,雙耳斜翹,簡直給人蝙蝠加老鼠的感覺。不明白把聖徒和貴人畫得那麼高潔的大師,為什麼偏挑這一副自抑的老態來流傳後世?
擅以清醒的低調來處理中產階級生活的法國畫家夏爾丹(Jean Baptiste Chardin,1699—1779),也曾畫自己七十歲的老態,倒沒有把自己畫得多麼落魄,卻也說不上怎麼矍鑠有神。畫中人目光清明,雙唇緊抿,表情沉著堅定之中不失安詳,但除此之外,麵貌也說不上威嚴或高貴。相反地,頭上卻有三樣東西顯得相當滑稽。首先令人注意的,是那副框邊滾圓的眼鏡,襯托得脾氣似乎很好。然後是遮光護目的帽簷寬闊有如屋簷,顯然是因為老眼怕亮。還有呢,是一塊頭巾將頭顱和後腦勺包裹得十分周密,連耳朵和頸背也一並護住,據說是為了防範顏料。這畫像我初看無動於衷,實在不懂這穿戴累贅的糟老頭子有什麼畫頭。等到弄明白畫家何以如此“打扮”,才恍然這並非盛裝對客,而是便裝作畫的常態,不禁因畫家坦然無防,樂於讓我們看到他日常的本色而倍感可親。
西班牙畫家戈雅與阿爾巴公爵夫人相戀的傳聞,激發了我們多少遐想,以為《赤身美人》(The Naked Maja)的作者該多倜儻呢。不料出現在他自畫像裏的,不是短頸胖麵的中年人,學究氣的圓框眼鏡一半滑下了鼻梁,便是額發半禿,眉目陰沉的老人,一點也不俊逸。
戈雅的自畫像令我失望,透納的卻令我吃驚。前者至多隻是不漂亮,後者簡直就是醜了。透納的鷹鉤長鼻從眉心隆然崛起,簡直霸占了大半個臉龐,側麵看來尤其顯赫,久成漫畫家誇張的對象,甚至在早年的自畫像裏,他自己也不肯放過。鼻長如此,加上濃眉、大眼、厚唇,實在是有點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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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畫像最多產的兩位大師,卻都生在荷蘭。倫勃朗(Rembrandt van Ryn,1606—1669)一生油畫的產量約為六百幅,其中自畫像多達六十幅,比重實在驚人。如果加上版畫和素描,自畫像更超過百幅。另一特色是這許多自畫像從二十三歲一直畫到六十三歲,也就是從少年一直到逝世之年,未曾間斷,所以每一時期的麵貌與心情都有記錄。足見畫家自我的審視與探索有多堅持,這一份自省兼自剖的勇氣與毅力,隻能求之於真正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