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傑克遜說到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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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美國的《明星周刊》有一篇報道,題名《邁克的鼻子要掉了!》,說是搖滾樂巨星邁克·傑克遜為了舞台形象,前後不但修整了麵頰、嘴唇、眼袋,而且將前額拉皮,可是鼻子禁不起五六次的整形手術,已經出現紅色與棕色的斑點,引起病變與高燒。文章還附了照片,一張是邁克二十歲時所攝,棕膚、濃眉、闊鼻,十足的年輕黑人;一張是漂白過後的近照,卻捂著鼻子,難窺真相。
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邁克來台灣演唱,進出旅館都戴著黑色口罩。
黑人在美國既為少數民族,又有淪於下層階級的曆史背景,所以常受歧視。可是另一方麵,少數的黑人憑其天賦的體能與敏感,也能揚眉吐氣,淩駕白人,成為大眾崇拜的選手與歌手。球到了黑人的手裏,歌到了黑人的喉裏,就像著魔一般可以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令白人望塵莫及。黑喉像是肥沃的黑土,隻一張就開出驚喜的異葩。豔羨的白人就來借土種花了。
今日的邁克·傑克遜令人想起三十年前的埃爾維斯·普雷斯利。邁克千方百計要把自己“漂白”,正如貓王存心要把自己“抹黑”:兩位搖滾歌手簡直像在對對子。貓王在黑人的福音歌謠裏長大,已經有點“黑成分”。這背景加上他日後掌握的“節拍與藍調”“鄉村與西部”,黑白相濟,塑成了他多元兼擅的搖滾歌喉。縱然如此,單憑這些普雷斯利還不足成為貓王。觸發千萬張年輕的嘴忽然忘情尖叫的,是他高頻率的搖臀抖膝(high-frequency gyrations)。這一招苦肉絕技,當然是向黑人學的。
特別是向查克·貝裏(Chuck Berry)。普雷斯利的嗓子是富厚的男中音;貝裏的卻是清剛的男高音,流暢哀麗之中尤覺一往情深,輕易就征服了白人聽眾。貝裏的歌藝兼擅黑人的藍調與白人的鄉村西部,唱到忘情,也是磨臀轉膝,不能自休。他比普雷斯利大九歲,正好提供榜樣。在那個年代,說到唱歌,美國南部典型的白人男孩無不豔羨鄰近的男童,普雷斯利正是如此。日後他唱起“黑歌”來簡直可以亂真,加上學來的“抖膝功”一發而不可止,“近墨者黑”,終於“抹黑”而紅,篡了黑人樂壇的位。
等到邁克·傑克遜出現,黑神童才把這王位奪了回去。可是他在白人的主流社會裏,卻要以白治白,所以先得把自己“漂白”。黑神童征服世界的策略是雙管齊下:一方麵要亦男亦女,貫通性別;另一方麵還要亦黑亦白,泯卻膚色。但是不擇手段的代價未免太高了,那代價正是苦了鼻子。
為了自我漂白,整容淪為易容,易容淪為毀容。保持歌壇王位,竟要承受這曆劫之苦,邁克的用心是令人同情的。他雖然征服了世界,卻淪為自卑與虛榮之奴,把“黑即是美”的自尊踐踏無遺。當戴安娜·羅斯與傑西·諾曼都無愧於本色,邁克何苦要易容變色?貓王學黑人還是活學活用,邁克學白人卻是太“膚淺”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如果我是邁克的母親,一定傷心死了。母親給了他這一副天嗓,不知感激,反而要退還母親給他的麵目。這不孝,不僅是對於母親,更是對於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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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所謂本色是指真麵目、真性情,不是美色,尤其不是化妝、整容。所以在商業味濃的選美會場,雖然“美女如雲”,卻令人覺得俗氣。俊男美女配在一起,總令人覺得有點好萊塢。在藝術的世界,一張“俊男”的畫像往往比不上一張“醜男”,正如在演藝界,一流的演員憑演技,三流的演員才憑俊美。
人像畫中最敏感的一種,莫過於自畫像了,因為畫像的人就是受畫的人,而自我美化正是人之常情。但是真正的畫家必然抗拒自我美化的俗欲,因為他明白現實的漂亮不能折合為藝術之美,因為藝術之美來自受畫人的真性情,也就是裸露在受畫人臉上的靈魂,呈現在受畫人手上的生命。邁克·傑克遜理想中的自畫像,是一個帶有女性嫵媚的白種俊男。大畫家如梵高的自畫像,則是一個把性情戴在臉上、把靈魂召來眼中的人,他自己。整容而至毀容的邁克·傑克遜,在自畫像中畫出的是一個別人,甚至一個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