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觀光客多半目眩於她的鬧市繁華,而無視於她的海山美景。九龍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至於地勢,伸之則為半島,縮之則為港灣,聚之則為峰巒,撒之則為洲嶼,加上舟楫來去,變化之多,乃使海景奇幻無窮,我看了十年,仍然饞目未饜。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琅嬛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風,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後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性寫了好幾本書。於是我這“台灣作家”竟然留下了“香港時期”。

不過這情人當初也並非一見鍾情,甚至有點刁妮子作風。例如她的粵腔九音詰屈,已經難解,有時還愛寫簡體字來考我,而冒犯了她,更會在“左”報上對我冷嘲熱諷,所以開頭的幾年頗吃了她一點苦頭。後來認識漸深,發現了她的真性情,終於轉而相悅,不但粵語可解,簡體字能讀,連自己的美式英語也改了口,換成了矜持的不列顛腔。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向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遊成風,遠比台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十年代初期內地逐漸開放,內地作家訪問交流,也多以香港為首站,因而我會見了朱光潛、巴金、辛笛、柯靈,也開始與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定她隻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一九四〇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於香港,五天後舉殯,全港下半旗誌哀。對一位文化領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適當年去世,台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稱為文化沙漠嗎?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踐歐土,是從紐約起飛,而由倫敦入境,繞了一個大圈,已經四十八歲了。等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頭,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點“遲暮”,季節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獨遊。臨老而遊花都,總不免感覺是辜負了自己,想起李清照所說:“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一個人略諳法國藝術有多風流倜儻,眼底的巴黎總比一般觀光嬉客所見要豐盈。“以前隻是在印象派的書裏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法國,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裏,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畫記》一文,就以這一句開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然早已“遲暮”了,卻依然十分“美人”,也許正因遲暮,美豔更教人憐。而且同屬遲暮,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風格差異。例如倫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莊,至於巴黎,則不僅風韻猶存,更透出幾分撩人的明豔。

大致說來,北歐的城市比較秀雅,南歐的則比較穠麗;新教的國家清醒中有節製,舊教的國家慵懶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爾摩雖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但是冬長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樓塔之類的建築多以紅而帶褐的方磚砌成,隔了茫茫煙水,隻見灰蒙蒙陰沉沉的一大片,低壓在波上。那波濤,也是藍少黑多,說不上什麼浮光耀金之美。南歐的明媚風情在那樣的黑濤上是難以想象的:格拉納達的中世紀“紅堡”(Alhambra),那種細柱精雕、引泉入室的伊斯蘭教宮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燈,也不會赫現在波羅的海海岸。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沉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歐洲的傳統建築之美總令人仰瞻低回,神遊中古。且不論西歐南歐了,即使東歐的小國,不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後”,其傳統建築如城堡、宮殿與教堂之類,比起現代的暴發都市來,仍然一派大家風範,耐看得多。曆經兩次世界大戰,遭受納粹的浩劫,歲月的滄桑仍無法摧盡這些遲暮的美人,一任維也納與布達佩斯在多瑙河邊臨流照鏡,或是戰神刀下留情,讓布拉格的橋影臥魔濤而橫陳。愛倫坡說得好:

你女神的風姿已招我回鄉

回到希臘不再的光榮

和羅馬已逝的盛況

一切美景若具曆史的回響、文化的意義,就不僅令人興奮,更使人低回。何況歐洲文化不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遠非美國的單調、淺薄可比。美國再富,總不好意思在波多馬克河邊蓋一座盧浮宮吧?怪不得王爾德要說:“善心的美國人死後,都去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