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但愛開車,還愛車,而愛是愛惜之愛,非愛慕名草之愛。有兩樣東西,父親對它們的照顧是無微不至、體貼周到的。其一就是他的車,其二是他的書。我從來沒看過比父親更勤於擦車的人,他每天一早下樓,開車去上課之前,必有如下一定的步驟:先發動引擎暖車,然後開後車廂取出雞毛撣子,從車頂開始,往外逐部分撣一遍灰及樹葉,再拿出一塊預先沾了水,微濕的布,把布折得棱角分明後,將所有玻璃及倒車鏡用力擦一遍,把濕布重新折整齊,再把車內踏腳墊拿出來抖一抖,然後才開車往辦公室去也。有時候與父親一同出門,他站在大門口催了幾催,見沒效果,便怒氣衝衝地發話:“我先下去了!不等你們啦!”然後“砰”的一聲關門便走。等到我們慌得在屋中亂竄,外套穿一半,鞋帶不及綁,抓了一手的東西,奪門而出,一麵飛奔下樓,一麵發現該拿的東西都忘了拿,卻又不敢再多耽擱一分鍾回去拿,冒著踩到鞋帶摔下樓之險,奔到車旁,一頭鑽進去,心想父親必定是轟然開車便走。咦,怎知他卻施施然拿出前述那塊沾水布,下車開始擦起窗玻璃來。
說到父親的另一寵——書,必然提到他的書房,那就像是一方聖地似的,每次走進去,總覺得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由書牆書壁構成,連空氣都不太一樣。詩人在其中被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所包圍、所注視,這中間數十年,穿越時空,而百年間的對話竊竊,不知是如何的熱鬧。一方房間裏麵,除了一堆堆的書,還是一堆堆的書,但這些書永遠是排列整齊,一絲不苟。他的書桌上,也是如此,永遠不會出現那種隻見桌腳,不見桌麵的情況。我相信父親在寫作時,若眼前稿紙零亂、書本狼藉、雜物四散,他是半天也寫不了一個字的。看到書本上沾了灰,父親可以即刻用衣袖或隨手拈來之物去擦拭,不管那是衣服、毛巾或襪子都好,也不願意他的書被灰塵所擄。甚至他寫的稿子也不例外,紙上每個字都清楚工整,若有要刪掉之處,他必定將之仔細圈起,線頭銜接線尾,再在圈中整齊地畫斜線,倒像將這些要刪之處關起來了,放在鐵窗之後,不知何時會放它們出來再用。
父親曾在文章裏提到過我善於模仿別人,其實我看這也是傳承自他。當一家人還住在廈門街的老房子時,有一陣子電視上經常播放李小龍的武打片。父親也算是個李小龍迷,在喜歡看他的功夫之餘,常學他口中怪嘯。一天下午吃完飯,全家圍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李小龍,在一個多鍾頭內,眼睛隨著他的拳腳起伏飛揚,心中與之同仇敵愾,報完了洋人欺負華人之仇以後,家人紛紛伸懶腰,打嗬欠,讓自己回到現實。不知何時,父親起身走到空地,又開始學李氏怪嘯,一麵示意要大家看他,眾人正在回神之際,隻聽得他一聲怪叫,雙腳向前踢出,身子騰起卻身不由腳,先行落地,“砰”的一聲,跌在地上。雖正值盛年,父親這一招式可也把家人給嚇了一大跳。幸好、幸好,當時沒事,也無後患,否則還真不知找誰去引咎辭職呢!
後來呢,家人開始逐漸各散東西,當我們全家都處於父親謂為“日不落家”時期,就隻剩下父母二人孤守島上。一盒積木,拚來拚去,不知怎麼,就是兜不起來。此時的父親,似乎更忙了。在我記憶之中,對父親有一個“斷層期”。其實從小到大,恐怕隻接獲過兩封父親的家書,自此之後便成奢求。在海外求學的日子,難免殷殷企盼,卻是盼到後來不成,也就隻好自我安慰一番了。有時候接到家書,就隻信封是由父親所寫,也足夠令我激動高興好一陣子。其實父親忙碌,女兒怎會不知道呢!又加上大抵家中年紀最長的,對最幼的,總不知說什麼好,而心理上也老覺得這個最小的不管長多大,還是很小。而我呢,在斷層的這一頭待久了,也就有點兒找不著回去的路了。
中學時代,曾經在周記上寫到如何如何佩服父親。之後簿子被發回來,老師在其上批了一句:“若要像你父親,就要少說話多做事。”這倒真不假。父親從不浪費時間,更少看到他有閑坐之時。在他把時間分割給那些“永遠做不完的事,永遠找不完的人”之後,幾乎每晚當家人已入睡,仍可見他在書房坐到深夜。大概這個時候,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吧!不用應酬,不用聽電話,沒有人聲。隻有蟲聲嘰嘰、花香隱隱,在他窗外。在書桌前,父親的坐姿四平八穩,從來不見他彎腰弓背,或是斜倚前傾。有時自己也是看書看到深夜,出得房門去上個廁所,或到廚房倒杯水喝,經過父親的書房,見到那端坐熟悉的背影,旁邊昏黃的燈光在他身上暈開,這時總有一種安心、安全的感覺,又有一種衝動,想去摟一摟他。家中的守夜人啊,快些去休息吧!卻又生怕驚擾到他的思路,說不定此時正在馳騁,正在澎湃,正在他豐富驚人的詞彙中挑揀著。這一刻,空氣浮動,緩慢而安靜。就這樣,從小時黏在他身旁聽他講鬼故事,到大時莫名其妙地疏離,但看著父親同樣的坐姿,同樣的背影,從他的黑發看到白發,從台北的廈門街、香港的吐露港,看到高雄的西子灣。就這樣,常常隻能在心裏默默地去摟他一下。
感覺上,心底裏,總認為父母不會老,最多隻是外貌變化而已。而一眨眼間,竟然是父親的七十大壽。正當苦惱不知道該以什麼向父親聊表心意,想起父親常鼓勵自己多動筆,就讓這篇短文包成一份禮物獻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