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正占領這片江山的,還是畫中客吧?篤定地徜徉在畫中。隻有觀畫中,站在快樂的邊緣,似乎也沾染到了些會心的氣氛,卻是隨時要走的。生活如雇傭兵,攻城略地,不過搶一座旅舍,據半間驛站,換一年半載的棲息。人與物總是粗糙,風景都易變。走時,也就義無反顧,一點留影其實終將誤忘,或自記憶中沉澱,成為不悲也不喜的片段。
這海岸,似家實驛。夏天過後,我又將離水,去逐新大陸的草原而居。一程程的歲月中,我還傍過另一片水而居住。那海岸,亦朝來吐露、夕追西子、夜綻若星,比此地更遠近北方大陸的喧嘩,然水浪卻總是安靜自如,聆聽廣九鐵路北上南下的變奏。四十年前是流亡,四十年後是探親、旅行、請願及很多很多其他的調子。即使在北方大山的擁抱中,已沒有我一雙手臂的位置,我仍然日夜傾聽,在遙遠的新大陸,或此地,此刻。少年遊蕩過,青年探測過,都在時間和曆史,和那前途協定中,涾(左氵右陁)而去。
“看啊看啊,一艘大船出港。”下麵在叫,父親率先站起,背手而看。果真是一艘龐然巨物,恍如開一道長堤出港排浪,貨櫃的陰影是陸地的手臂,開向無涯的海麵。
我踱下石階,走向眾人身邊。
“昨天那一集實在很好。”父親在講根據詹姆士·米契納的小說《大太空》(The Space)改編的電視劇:“……航天員登上了月球之後呢,就有兩個乘登月小艇下去采標本,另外一個則駕著母船在月球上方巡邏。就在那個時候,地球上的科學家,在太空總署測到太陽表麵黑子變化,噴出強烈的輻射塵,會影響到月球表麵。當然啦,這時候航天員就十分危險囉。於是地球火速通知航天員,兩名航天員趕快逃向登月小艇,可是已經被汙染了,一個還正在跨上登月小艇的階梯,就暈過去了。另一個掙紮著走進艙裏,正要發動引擎,也受不了了。這裏的控製室正在緊張間,隻聽通信器那一頭說:‘我也不行了。’然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有一點鹹澀的氣息,也許是海,也許不是。也許我已停下,也許早已挾畫而歸。航天員的故事,仍在星座間遊離。
就要走了吧。下麵的故事我知道,月球上方巡邏的航天員著急得不得了,要抗命留待同伴上來,可是地球方麵嚴命他速離,於是他痛苦莫名地離開,心中念著同伴,而他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岸邊那一點明滅仍在,有濺到眼眸深處。釣魚人在岸邊,獵戶座隱沒北天,擺渡人仍在趕水程,吹笛者早已散去。我也要走了,卷起一幅蒼茫的畫,吹幹印根,走吧,自月光海岸。
寫於一九八八年十月
爸,生日快樂!
餘季珊
很喜歡卡朋特(The Carpenters)的一首歌——Sha La La La。並不是因為歌詞觸動我,而是這首歌使我想起九歲生日那年,父親攜我到百貨公司選生日禮物,當時喇叭播放,耳中所聽的,便是這首Sha La La La。我還記得父親不厭其煩地陪我選了又選,終於買了兩副綁頭發的圈圈送我,圈上有兩個透明亞克力彩球。後來圈圈在一次長途飛行中,掉在飛機上忘了拿,傷心了好一陣子。長大以後,每當聽到這首歌,便想到與父親在百貨公司的那個下午,內心總不免悵然。也許是出於懷念,也許是渴望情景的重現,又或者是慨歎與父親的聚少離多。
這樣的一位詩人父親啊,既接近又遙遠。
四姊妹中,我排最末。從我出生之後,全家人的生活定點,可分三個時期:美國、中國香港、三大洲。記得五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們四姊妹,辛苦萬分地從台灣赴美國丹佛市與父親會合。那時父親已在丹佛寺鍾學院任教,後來才將全家人接過去。隻記得父親將我們這拖拖拉拉的一行人從機場載回家後,大家才剛脫了鞋,行李都還沒放下,他便滿懷興奮,迫不及待地一麵朝屋裏走,一麵催我們趕快過去。大家剛坐定,屋中即刻響起披頭士的搖滾樂。以我當時才五歲不到,自是含糊懵懂,絲毫不知這些嘰裏呱啦的洋文唱些什麼,隻記得父親大聲讚歎,直說:“你們聽!你們聽!”而我竟也從那時起,便喜歡上了披頭士的音樂,直到如今。
那時最鮮活的記憶,就是父親愛帶著全家一行六人,開著他那輛龐然的Impala,長途遠征各州。父親愛開車,還愛開快車。記得那時在長征途中,碰到那種筆直直達天際盡頭的公路之時,父親喜踩足了油門,放手讓車自由疾馳,口中還一麵呼嘯,我們則在後尖叫,之後他會在大笑聲中,直呼過癮!父親這種勇猛的開車術,直到現在他將屆七十了,仍無多大的變化,隻要環境路況許可,他的速度感絲毫不減當年。就在去年八月間,我們全家七年來第一次能夠點名到齊,在英國曼徹斯特聚集,租了一架八人座車,到蘇格蘭玩了十來天。一路上,父親仍然負責掌了大半路程的舵,其中不乏蜿蜒多彎之路,隻見後麵六人一時偏倒在右,一時歪斜在左,還不時傳出一種碰撞的悶哼之聲。不過大家已習慣成自然,若非這樣,怎能重溫舊夢呢?所不同的隻是父親發已白了,形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