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雲都退開了,明若琉璃。星子在天,而淡淡人影在地,共是四個,靜時多而動時少。

“由這個方向,一路西迎而去,就是香港了。”那裏父親伸出一臂,直指海灘所延展而去的空曠水麵。來客來自那裏,而我也在那島上成長。很多年前,在隔水的新界,一處名叫吐露港的地方,一群十九二十歲的青年,也曾站在山巔這般仰望星子。那時神話仍新鮮如昨日,星子累累,如垂眉睫。男孩子教大家認星座,而我滔滔地將它們一一還原為神話。年輕的心隨時都要感動,一感動便要膜拜在地,轉瞬間又可忘得一幹二淨,摘星如摘神話,一路飛揚跋扈,嬉笑而去。高談的肺活量奇大,而闊論的血液奔騰。那時,星座就是神話。

後來,在北美洲的大陸上,也曾觀星;冬夜裏,背著沉重的書包,穿著臃腫的大雪衣,抬起來冰涼的眼睛,星子亦冰鎮而晶脆,在零下的嚴冬裏,終將支持不住;碎裂成雪而紛飛,而覆夜。

晴朗的夜裏,總是先看見獵戶座,一直線橫亙的腰帶,中間一顆總是若隱若現,需要費力地在兩點連成的直線中尋找。然後是弓與雙足拉成的巨大四邊形,最明亮的是鎮北的天狼星,獵人昂首北望的熠熠銳目。而地上人癡癡昂首,終於如夢初醒,急急趕路,想不起或想得起,全都毫不猶豫地看回記憶隱晦的角落,我卻想不起神話了,在商業的國度裏,我也是一個獵人,用曆經百戰的弓和苦讀的箭,把一場場考試、一本本厚可驚夢的教科書,或是一套套個案研究,射成一串串穿心而過的獵物,掛在皮帶上,為了獻給一個學位,也是可以掛起來的吧,且可二十四小時供奉,於是我一路攻將下去,不懼亦不能懼。

濤聲越沉,紡出更多銀芽白的月發。是一更天了吧,月亮言笑晏晏地自壽山巔滑至這一片看台上,在頭上降下一片微霜。西南方的防波堤已沒入夜色,隻餘堤口一閃一閃的燈,左赤右黃,左疾右緩。小領航船在進出落日的船隻中穿梭來去,船後劃下輕巧的水紋,即使舴艋舟橫過,纖弱的船舫想必依舊平靜。然後是汽笛悠悠地應著,響自更廣袤的夜空,化入風的暗潮,夜的幽沼。

於是我們都安靜了,放下手中的弓,鬆弛長久尋獵而疲憊的眼睛,凝定坐姿而成星座,牽瑩發而散銀河,泠泠地傾入旋轉的光年內。神話已做好,流傳如宇宙的擴張。生命在此越轉越慢,像一隻失速的陀螺,最後都將靜止,停在一座月光海岸邊。

“該走了吧?”

“嗬……好,來,把腳架撿起來。”

“看流星——咦,照這麼說,流星是什麼?”

“上帝的篩子中,不是還有未篩掉的大顆灰塵嗎?當時他看見宇宙飛出去了,心中大急,就忘了篩子,於是塵塊跌出來了,到處亂撞。因為在篩子中久了,沾染了上帝的神力,飛時便有長長的光帶,明燦燦地劃過天空……”

3

那晚他們在說一個故事,關於太空,關於未知與征服。

看台上的涼椅都坐滿了,座上客笑語盈盈,影子披上一點青中灑銀的仲夏月光,霧船的雲皆退去,赤裸的夜空潤澤如薄胎的宋瓷,微微透出中國藍的天色,壽山毛茸茸的剪影在東北方,略為發亮。月將圓,如一隻孤單的孔明燈,獨自升上最高的晴空。飄搖的是月光,拂發而動,是此地的人間笑語所攪亂的。

“看,岸邊有燈光。”君鶴說。我立在他身邊,朝黑暗望去,應該是一堆防波的石磯中,果真有一點幽微若無的燈魅。

“是燈嗎?”

“恐怕是走私的哩。以前這裏有大走私案被破獲,發現校警都有內應哩。你知不知道?”

“是啊。不過現在可能沒有了吧?”

“還是有可能呀。”君鶴慢吞吞地說,仿佛自言自語。

“也許是釣魚的人。”那人,縮身在亂石堆中,朝洪蒙中丟竿(線?),然後守著黑暗,守著守著,收一竿虛無。再丟竿,守著黑暗,收竿,裝一點時間布下的餌,再丟。等什麼樣的魚呢?眼睛如兩點鱗光,屈如獸、凝如岩,是要避開一點什麼人世的喧嘩吧?譬如此地。

遙遠的海麵上,泊滿了向南的船隻,即使隔著數百呎的夜濤,修長的船身依然龐然。尾部一排燈光,隱約呼應、綴成不規則的數列燈線,蔓延而北,竟像彼岸;彼岸一座燈城,有恒定不移的土地,及夜夜熙攘的燈市,占領一點點的黑暗,遙窺寧靜,近探燦爛,可以夜夜橫渡,去趕一個集。

於是我悄悄離開眾人,踱向高一層的看台,去瞭望那個燈集,船身為托,星為客。月光在海麵上不安地晃漾,一道光帶由岸邊跨水而去,是整片海在夜晚僅餘的一行眼睛。一波波暗潮奔湧而上,流盼數刻,後繼者隨即排身入光,推潮而波,波晦則海冥。

回過頭去,最下一層看台,父親與鍾玲阿姨及曼珪一處。母親與君鶴等四人一處,離看台稍遠的長石椅邊站著來客、高島及周先生。他們仍在聊天,時而靜默下來看海,伸手指點。

有笛聲,自更高處的看台響起,月光一樣淌過來,是一首流行曲,而我想聽一種哽咽的調子,鏽明月成秦初海岸而漢末,喑啞的是風聲獵獵,斑駁的是水色鬱鬱;蟬鳴一點,蛙聲不斷,俱是長草中一點馬嘶。

父親不知說了什麼,手勢勁疾,聽者俱莞爾。母親那裏正熱烈,閑有驚歎之聲。而來客等三人,就像竊竊低語了。天地是一幅蜀錦的大卷,眾人皆是畫中客,是數筆殘缺的風景,墨跡暈染處,麵目模糊,年代湮沒。隻有觀畫人,燃一點寂,與冷,照亮澀白褪青,畫軸將卷,泥金的印已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