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父親
餘珊珊
一九九三年年初,長子出生,父母遠道從地球的那一端趕來紐約,在白皚皚的雪景裏,迎接家中的第一個外孫。數月之後,父親寫了《抱孫》一詩,讓我感而動之的,不僅是他獲孫之喜,還有他在詩中帶出我降世的情景:
宛如從前,島城的古屋
一巷蟬聲,半窗樹影
就這麼抱著,搖著
搖著,抱著
另一個初胎的嬰兒,你母親
就這樣,一個男嬰誕生,在我初為人母之際,不僅讓我貼身抱住滿懷的生之奧妙,也讓我品嚐了三十五年前,另一對父母所曆經的那一片心境。讀罷此詩,熱淚盈眶之際,我驀然醒悟,一種看似清淡的關係,背後其實有著怎樣的記憶。而一種關係似乎總要和其他的關係相互印證,才能看得清明透徹。
父女數十年的相處,一篇文章怎麼說得清!更何況如此的詩人父親。而所謂清淡的關係,其實也隻是自我赴美求學以後。來美至今已十有三年,而初到堪薩斯州讀書,於狂熱西方中世紀、文藝複興、塞尚與畢加索的藝術史之餘,隻能偶在圖書館的中文報刊上與父親神交一番,但即使這樣也是奢侈的。隻有在赴美翌年,父母相偕來美,探查在美的三個女兒。去密歇根看了佩珊後,我們即和幼珊四人一車長征從俄勒岡至加州的一號公路。但畢竟兩地相隔後,和父母團聚的日子總共不超半年,而和父親的就更少了。家書總由母親執筆,報告身邊大小事務,而通越洋電話時,也總是母親接聽居多。然而每教我哽咽不能自已的,總是接獲父親手書時。在他那一絲不苟的手跡之後,是平時難以察覺的感情,似乎他的大喜大怒,全濃縮到他的文字之中了。
初識父親的人,少有不驚訝的。在他浩瀚詩文中顯現的魂魄,儼然是一氣吞山河、聲震天地的七尺之軀。及至眼前,儒雅的外表、含蓄的言行,教人難以置信這五尺剛過的身材後,翻躍著現代文學中的巨風大浪。但前將近一甲子的創作力和想象力,又讓人不得不驚詫於那兩道粗眉及鏡片後,確實閃爍著一代文豪的智慧之光。許多朋友就曾向我表示:“你父親實在不像他的文章!”至少他假想成真的一個女婿就這麼認為——我的先生即戲稱他為“小巨人”。父親那種外斂而內溢的個性中,似乎隱藏了一座冰封的火山,仿佛隻有在筆端紙麵引爆才安全。
然而能和書中的父親相互印證一件事,就是父親坐在方向盤後麵時,那時常覺得他像披著盔甲衝鋒的武士,不然就是開著八缸跑車呼嘯來去的選手。這倒不是說父親開車像台灣那些玩命之徒,而是他手中握的是方向盤而不是筆時,似乎憑借的更是一種本能,呼之即出而不再有束縛。在父親《高遠的聯想》《咦嗬西部》那幾篇文章中,已有最好的描寫。而每遊歐美,父親最喜的仍是四輪縮地術的玩法,不隻在壯年如此,更老而彌堅,一口氣開個七天七夜才痛快。隻記得十年前遊加州一號公路,那條蜿蜒的濱海之路不但由父親一手馳騁而過,且是高速當風,當時隻覺得在每一轉每一彎的刹那,車頭都幾乎要朝著崖邊衝去,隻覺心口一陣狂跳,頭皮不停發麻。你要問後來呢?那當然是什麼事也沒有,隻是那眼前的勝景,當時全不暇細看。
其實我們四姊妹小時候,父親在坐鎮書房與奔波課堂之餘,也常與我們戲耍講故事。愛倫坡的恐怖故事在父親講來格外悚然,他總挑在晚上,將周圍的電燈關掉:在日式老屋陰影暗角的烘托下,再加上父親對細節不厭其煩地交代,語氣聲調的掌握,遣詞用字的講究,氣氛已夠幽魅詭異的了。而講到高潮,他往往將手電筒往臉上一照,在尖叫聲四起時,聽者、講者都過足了癮。他也常在夏夜我們做功課時,屏息站在我們桌前的窗外陰森而笑,等我們不知所以抬頭尖叫時,即拊掌大笑。這方麵,父親有似頑童。
一九七一年,父親應美國丹佛寺鍾學院之聘前往教書。那一年是他較為悠閑的一年,遠離台北,教職又輕,十分滿足了我們對父親角色的需求。那一年,我十三歲,剛上初中,在離家十分鍾的一所公立中學注了冊。自此,每天早上即由父親開車送往。在那十分鍾之內,我們通常扭開收音機,從披頭、瓊·拜斯一直聽到鮑勃迪倫。當時,越戰尚未結束,卻已接近尾聲,不像我們一九六六年經過加州時,滿街長發披肩的嬉皮,大麻隨處可聞,我雖隻有八歲,卻在滿眼驚奇中感到某種彌漫人心的氣氛。回來後,父親力倡搖滾樂,不僅在其動人心弦的節奏,更在其現代詩般的歌詞。而此後,我卻對六七十年代的美國有一種莫名的認同,這實在是因為曾經身曆其境。
西出丹佛城的陽關,回到台北故居後,似乎一切又走上往日的軌道,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父親又開始陷入身兼數職的日子:從教授、詩人、評審、譯者、兒子到丈夫,而“父親”在眾人瓜分下,變得隻有好幾分之一。我常想,一個人要在創作上有所成就,總要在家人和自我間權衡輕重。在父親數十本的著作後,是他必須關起門來,將自己摒於一切人聲、電視、機車、應酬之外,像閉關入定,犧牲無數的“人情”,才能進入自我,進入一切創作的半昏迷狀態。父親寫作時,既不一煙在口,也不一杯在手,憑借的全是他異常豐富而活躍的腦細胞。然而追在他身後永無了斷的稿債、演講、評審、開會,也常教父親咬牙切齒,當桌而捶。有時在全無防範下,他在書房裏的驚人一拍,常使我們姊妹的心為之一跳。隻聽見他在房中叫道:“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永遠有找不完的人!”然而他從不當麵推辭,寧可罵過之後又為人作序去也。習慣之後,我們也覺得好笑。父親每天幾乎總伏案至深夜一兩點,寫畢即睡,從沒聽說他患過失眠,也沒見過他晚起。而他的睡姿有如臥倒的立正。仰麵朝天、頭枕中央,雙臂規規矩矩地放在兩側,被角掖在下顎,有如一個四平八穩的對稱字。我們姊妹常覺這實在不可思議,卻從來沒有問過母親覺得如何。
父親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的那十多年,我們全家住在大學的宿舍裏。宿舍背山麵海,每天伴我們入眠的是吐露港上的瀲灩,七仙嶺下的漁燈,而人間的煙火似乎都遠遠隱遁在山下了。我們姐妹當時漸近青少年的尾巴,雖仍青澀稚嫩,但在餐桌上有時竟能加入父母的談話。視父親書桌上的文稿而定,他的晚餐話題會從王爾德轉到蘇東坡再到紅衛兵,有時竟也征詢我們的意見。我記得父親某些散文的篇名就是我們姊妹一致通過的。我們當時對中外文學都極為傾心,也略涉一二,偶爾也提些問題、表示看法,而和父親不謀而合時,即心中暗喜。與此同時的是訪客的精彩有趣,常吸我如磁石般定坐其間,聆聽一席席拋球般的妙喻,或一段段深而博的高論。然而在我如一塊海綿,將觸角怒伸、感官張開而飽吸之際,隱隱,幾乎自己也無所覺的,是有某種不安、某種焦慮,覺得這種幸福是一隻漏網,網不住時間這種細沙,在其無孔不入的刹那,一切將如流星般逝去。
而在我長大成人,遠到海外開辟另一片疆土後,常覺從前恍若隔世,眼前既無一景可溯以往,亦無一人能接起少時。不但先生是在新大陸相識的,一雙子女更是在新大陸出生的。生命變得有如電影的蒙太奇,跳接得太快太離奇,從一片景色過渡到另一片,從一群相識銜接到另一群時,這之間是如何一環環相連扣的呢?有何必然的脈絡、有何永恒的道理可循嗎?而在追溯到起點,在極度思念那遠方的一事一物而無以聊慰時,我拿起了父親的詩集。在以前忽略的那一字一行間,我步入了時光的隧道,在撲麵而來的潮思海緒裏,我不但走過從前的自己,還走入一個偉大的靈魂,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記憶。那是從舊大陸南遷而來的最後一批候鳥,帶著史前的記憶,在季候風轉向而回不去的島嶼,一住就是一輩子。好在,今風勢已緩,候鳥不但紛紛探首,亦個別上路,隻有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惘然。其實,於殷勤回歸之際,這個島嶼已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無論有形的、無形的都已根植這塊土地上,成為照眼的地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