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親的詩文中,找到這種失魂的囈語,一種移居他鄉的無奈。然而在鉛字中反映出來的,卻漸由無奈而接受而投入,追昔撫今,成為另一種鄉愁。而我,我如今不也在新大陸上思念那海島的人與物,我的童年嗎?隻不過物換星移,中間差了一代罷了。我仿佛隨時可以回去,卻又不能真正的回到過去。於是,我有些了然,有些傷痛,又有些釋然,像我父親一樣。畢竟,宇宙的定律是不輕易改變的,而血,總是從上遊流到下遊。
父親·詩人·同事
餘幼珊
父親和我除了父女關係之外,還有個很有趣的關係,就是同事。我在一九八七年來到高雄中山大學教書,二十多年來,不但與父親一起生活,還與父親同在一校教書,而且我們的研究室斜斜相對,他的麵海,我的麵山。能夠以這種雙重關係常年陪在父親旁邊,是相當特殊的經曆,跟姐妹比較起來,這種關係讓我對父親有更多的了解。我之所以會在外文係教書,一方麵,是本身喜歡英文以及文學;而另一方麵,自然和父親有密切的關係。從小,我對他的記憶就是,他正襟危坐在書桌前,或看書,或寫作,或撫弄一冊冊新書舊書。隨時隨地,心中想起父親時,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家中除了客廳和飯廳,最大的房間往往就是父親的書房,房內幾乎每一麵牆都是書櫃,高到天花板,各種各樣的書籍,從《詩經》到存在主義。從米芾和劉國鬆到勃魯蓋爾和梵高。小時候走進去,覺得整個房間充滿了神秘感。書中各式各樣的人說著各異的語言,傾訴我半懂不懂的心境,古今中外的七情六欲和曆史文化透紙而出,直逼而來,如此強烈,似將一切去除——書房內,空間無限、時間靜止。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無論讀書寫作或是批改學生的作業,皆態度嚴謹,一絲不苟。這樣的工作態度和生活態度深深影響了我。
父親的身教
但父親從來沒有刻意教我們讀書,他第一次教我念英詩,是我在香港念大學時,要從中文係轉英文係,父親為我“補習”。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說是我英詩的啟蒙,除了講解內容,父親把詩一首一首地朗讀給我聽。他的聲音富有磁性,極為好聽,令我感動落淚。他念到濟慈的《無情美人》,用低沉的嗓音,緩慢的節奏誦讀,那一天他所教我的許多詩,這一首最叫我動心。往後我自己也經常教到這首詩,而每回念給學生聽,耳中無不響起父親那沉緩的音調,而除了英詩,父親也用他獨特的音調吟詠中國古詩,同樣婉轉悠揚。透過吟誦詩歌,我深深體會到文字與音韻的密切結合。雖然父親從不刻意教我們什麼,然耳濡目染,不知不覺中我們獲得了更多。我們每天在生活中、閑談中看到聽到的,都是他和文學的種種,他在餐桌上的話題,少則幾天,多則幾年,便成了一首詩或是一篇文章。
從前我對於父親這樣的生活和世界,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樣。對於父親的“才華”和“成就”,同樣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小時候,他“詩人”的身份,如同他“教授”的職位,對我說來似乎就是份工作而已,我鮮少想過所謂詩人意味著什麼。前年雙親和我一起搭飛機到溫哥華和家人團聚,慶祝他們的金婚紀念,在飛機上,父親閑著無聊,就提議我倆輪流背英詩。有時我們會忘了一兩行,父親就從詩句的輕重音和節奏把那兩行拚湊起來。那個經驗,讓我突然非常深刻地了解到,除了在書桌前讀書思考之外,他可說是行住坐臥間全都是文字、全都是詩,文學是他的整個生命和生活,他是文字的煉金術士,永遠在嚐試將文字點石成金。
所以,平日若見父親若有所思,多半是在想著如何將某種感覺、某件事情化成詩句,而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入詩。我們吃著晶瑩如紅寶石的石榴,他固然也享受舌尖的美味,但腦中則本能地開始尋找最貼切的意象和比喻來讚歎石榴之美。因此,無論半夜尿脹或躺在牙醫診所看牙的經驗,自然也都成為有趣的題材了。
賴母親照顧父親不理俗事
“中山大學”的舊文學院,麵對中庭,庭中四棵菩提樹,在孫中山及蔣介石銅像前各占一角,枝葉繁密,姿態優雅,每到五月,舊葉落盡,新生的嫩葉色澤甚美。父親十分喜愛這幾株菩提,我幾次在不經意間,見到他在四樓麵對中庭的走廊上,渾然忘我地望著樹木,那當下他專注地和菩提交流,似乎隻有他和樹木存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親的詩文之所以令人感動,不隻是他運用文字功夫高超,還在於他駐心觀察事物,而他能夠這樣專注入微,則在於他對物質世界大部分的事物並不在意,故可全心投入某幾樣事情。他的物欲甚低,在乎的東西屈指可數——書、車、報紙而已;從小見他勤於擦拭的就是書籍和汽車,而閱讀報紙則是他每天早餐後第一重要的事,並且讀得巨細靡遺,有時會令人大吃一驚地聽他提到某影歌星如何如何。他在文學院教員休息室的圓桌看報紙,似已成為文學院一景,不過,寫到這裏,必須一提的是,文字文學相關的事除外,父親能夠不理俗事,完全有賴母親全麵的照顧。
今年(二〇〇八)父親八十歲了,仍然寫作不輟,且童心未泯,幽默感依舊。不過,近年來各種演講、寫稿的邀約以及訪問不斷,也令他頗感負擔。八旬老翁,竟還有時夢見忘記去考試,可見其壓力。我十分盼望他這方麵的負擔能減輕,以便專心從事他最擅長之事,即寫作和翻譯,為這世界煉出更多文字之金丹。
月光海岸
餘佩珊
1
台風據說改道後的傍晚,我們去看海。
本來是一個人的心事,想起之後,就不再改變,飯桌上問父親下山的道路,他推開碗說:“我們一起去吧。”
上路的時候,暮色已合,待喜美轎車靜靜地停在武嶺山莊的小徑邊時,短短的路程,我們已需用手電筒來推開眼前的混沌。
穿過一列石子地,便是南向而上的斜坡。武嶺山莊在東、而西南方,時續時斷,為林所拒、為夜所覆的莽莽灰原真是海嗎?濤聲如嘯,沉沉地在林外對岸上吼。不安的鼻息脹滿了耳鼓,噴得天上的雲四處奔走,群結時鉛黑、稀薄處透一點紫,一點點,剛夠瞳仁辨景。
上了斜坡,還來不及站穩,風翼已自空曠中,什麼警告也沒有地撲上來。巨大的翅膀刷向顏麵四肢、眼睫壓得酸沉下墜、眼眶微麻、寬汗衫貼身急避、頭發嚇得欲飛。看台上,一溜二人坐的情人式瓷磚椅,鏽褐色,椅前以鐵欄杆護著,向外則是草樹雜生的短崖。動蕩的夜裏,所有的影子都在惶惶奔走,隻有背後巨大的建築物是靜止的,可堪依靠,凝成對海的側目。
我站到椅子上,用手按住長發,瞭望廣闊的海域。千百匹黑盲的蛇頸長獸,由海底脫柵而出,飄著怒白的長鬃,一排隨一排向晦暗的灘頭搶來,總是才攀上岸便已力竭而退,碎散在後撲而至的喘息中。那麼憤怒,是狂熱還是渴切呢?是攻擊還是追趕呢?是歸來還是出征呢?
浪中仍有船靜泊,燈影如魅,危危一盞盞是求救的信號還是海盜微笑的旗幟?風裏隻見海平線爭向遠方仰起,撐起海之角一方巨蓋,傾浪而成三十度的洶湧灰坡,沒岸而來。如果此刻出海,竟要一路匍匐著爬上天之涯。
那晚,其實並沒有月亮,雲層很厚,是種沉悶的塵灰。父親與我都沒有說什麼話,大部分的時間僅是沉默地望著海。他的話,自我們姐妹少年後,便越來越少了。想出口時,時間的舟中,我總是滔滔地啟了航,又淈淈地蕩開。也許,體會一點無言的感覺是好的,是可以反複咀嚼的,我如是想。何況大風中不宜多言,何況,我已想不起要問什麼。黃口小兒的時候,據說我的話又多又可笑,如大浪拍打礁石後,激起的清越水珠。少年後的我,開始潛為一座礁石,在父親麵前,出水時少、入水時多,悄悄絆留奔過的景物。而海,似乎永遠在漲潮中,壓過水岩相抗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