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四篇 女生宿舍裏的爸爸(3 / 3)

後來,我們又去了另一道堤邊,觀看另一種澎湃的水岩相抗。拒馬擋起的,無非是一臂無悔而伸向黑暗的窄堤。明知不過數百尺,卻看不見無光所在的盡頭。我們下了車,正攀上堤岸的矮牆,驚見麵前水牆已起,撲打在堤下灰白的石磯上,轟隆濺起近人高的水沫,在身上潑出一幅透明的水墨畫,須臾即隱去,等待下一次的密碼。濕透的堤岸上,我生怕站不穩,低呼一聲,自然而然地避到父親背後。他瘦小,但我直覺他可以遮住我。“不怕。”父親說,“不怕。”

我立定,又一陣大浪淹至,激烈地噴出一蓬銀芒暗器,一蓬,又一蓬。路燈下晶瑩奪目,亦是一種瀑布,燈中現形,頃刻即沒。

“這還不算大。有一次台風來,”父親說,“據說在旁邊公路上有車子在走,還來不及看見大浪打起,車子全濕了,差點就要給卷下去了。”父親的聲音仍然略帶戲劇性,句子結尾前往往聲調提高,而尾音頓然下挫,他的濃眉一展,右手隨之一托眼鏡,是從小就聽熟悉看熟悉的。

在我低低的驚歎中,大浪得意地揮出一蓬又一蓬針雨。整個堤岸也許都濕透了吧?台風夜也好、仲夏夜也好,不過是一座閑散無人的水泥堤罷了。東亞第一座大港就在一裏之內,走私船經過,賞月的人稍佇,晨跑的人經過,遊客總是聚向更熱鬧美麗的風景區。

此刻無人,隻有我們。我回頭,瞭望黑暗的盡頭,有一點點月光,窺探著浮動的海。明滅中,一列隆起如長脊的黑影,隨著水波時明時晦,竟像一小塊流動的沙洲。

“那是什麼?好像是破船還是橡皮艇?”我問。

父親並沒有回答。他背著手望水,額高鼻峻唇弧深,看起來很是冷肅。如果母親在旁的話,他也許早有湯湯洋洋的感覺要告訴她。或者是其他博學多聞的座上客,正在聆聽那目光閃動中層出不窮的意象吧。但船不啟航,再聽不到浪花輕敲船舫的淙淙泠泠。我繼續轉過頭去,凝視那片幽浮的黑魅,倒有點像自己的心事,想起的時候決定,決定後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2

黃昏前,有風自海上來。

平地上仍是典型的夏天,黏而重的空氣,與半透明的陽光一重貼一重,自臉頰、頸項、背脊熨下無數的汗,另一件濕衣地貼在身上。欲脫濕衣,唯有登樓,在冷氣沁涼低微的哼聲中,過一個下午。

台風已過,金陽足足燒了一天,我在落地窗前觀看良久,想起那岸邊,是否也燦爛明亮,像所有盛夏的海岸?

於是我們早早吃了飯,母親背起腳架,約了住在樓上的來客一起去探望究竟。

濤聲低沉,都退回了天邊一麵巨鼓上。我們跨上斜坡時,隻見重新繃緊的鼓皮上,滿敷鳳族的丹朱。一麵焰金的巨鑼冉冉地和鼓而敲,越扣越沉。鉛灰的海妖早已降下最深的海淵,太陽神珍養的七彩馬隊紛紛升起相送:金芒眼、龍鱗身、白濤鬃、浪碧身,鼻息進出間,潮正在退。

許多人早已圍坐在看台前,橫手掩眉,眯眼而望,我們繼續往更高的平台走去,想找一角無人所在,可以供母親支放腳架、任意取景。

而太陽正要下去了,此刻正懸浮於水麵,欲吞未吞是洪荒以來,晴天即現的一場驚天動地大拔河。龍族傾巢而出的馬隊,晨曦叩天,暮霰噬日,鳳族的翼雲在天空拍翅,兩邊齊齊狂叫:“燒起來了!燒起來了!”金芒眼燒成銅赤焰,天爐裏最後一丸金丹,慢慢也支持不住地往下沉,一點一點,仿佛看見觸水之際,火星四濺的嘶嘶塵燼,彤雲焚身的壯烈,靉(左雲右氣)噴薄,海水蒸騰,如最慢動作的爆炸場麵。猩紅的風撲上麵,曬焦了皮膚,灼熟了雙目。一點一點,總是就要九轉丹成偏就,不不,來不及了,差一點火候,明天吧,再一夜的淬浸,換取更純粹的鍛煉。一點,一點,由不可逼視的火球到點水半圓,而光舌洋溢的切弦,而流離不定,一角邊弧。不肯離去,是皇族盛妝的烈金,與殷赤。

太陽終於下去了。

我噓了一口氣,圍觀的人漸散,疾飛的白鳥群劃空而去,也走了。海仍在退,沙在海灘上揚起一陣薄霧,又沉寂了。輪船一艘一艘,遠遠地開回,靜靜泊下在遠方。

熾熱的巨鼓漸漸暗了,鼓皮鬆弛,傾覆如杯,汩汩流出漸冷的橘汁,緩緩淌下去,黏在握糊了的半透明玻璃杯上。

我猶疑著,輕觸夜裾尚未打掃過的情人座。風的手指,來得及撥濤而潮,來不及撫去瓷磚上西曬的餘溫。哎,坐下,坐下吧。月亮輕輕道,淡白如一方圓半幹的貼紙,濕處陰幹處晴,鬆鬆印在向東的半空中,幹了便要融入青空。暮色終究要走了;穹蒼裏先是帛青,繼而煙藍,再則芋紫,餘燼嫋嫋,最後都燒成靛灰。一段一段,自北而南,隨風碎散,化作鈷藍。

而馬群是漸漸地安靜了,濤聲如綞,紡出一波又一波的月發,隨波逐流。暗裏仿佛有笛聲,梳下輕漫如銀的發沫,漫湧回環,流離若雪,浪挽不住了山披,山披不完了樹捧,終於散成了一幅夜。

於是父親與來客,母親與我,各分一處,據椅背而坐定,隔著一株巨大的棕櫚樹,起初兩邊尚互相側耳,繼而話題終於分割而二。

“星星。”我跟母親說。移坐沁涼的鐵欄杆上仰首而望。而即使頭頸曲成了九十度的直角,目之所盡不過半脈銀河、數座星係,而且在北半球,在夏至之後,紅巨星之後,褐黑的瞳仁能接收的,也包括白矮星、中子星那些由盛而衰的輪回嗎?

“喏,看北鬥星。”隔壁的父親對我們喊。西北的空中,勺子倒豎,直指五倍之遙的北極星。索性站起,獨迎一空晶瑩亂閃的迷陣。上帝的篩子裏跌出來的。

“嗯。”

“是這樣的,話說好久好久以前,上帝一個人住,覺得有些寂寞。‘我要做一個宇宙。’他自言自語,‘就一個,不多。’於是上帝抖擻精神,把搗蛋的黑洞趕得遠遠的。你知道啦,黑洞那時還沒那麼黑不溜秋的。不過它嫉妒又好吃,連光都吃,早知道是不能做寵物的。好了,上帝拍拍它的袍子,把所有的灰塵抖下來,堆在一起。然後他剪一綹胡子,編成一隻篩子。上帝把灰塵倒下篩子,起勁地開始篩,一麵認真考慮:‘這個宇宙該是一大片、一長條、一巨塊,還是一粒一粒?’他一麵想,想得太專注了,隻顧得去篩,忘了收集,篩好的灰塵全都飛遠了,一團一團,如棉絮般,悄無聲息地飄走了。”

上帝由愉快的沉思中醒來時,驚見灰塵全不見了。他抬眼找尋,猛然發覺自己站在宇宙當中,真的,一整個宇宙,還在不斷地擴大,飛快地向外飛去。是他的灰塵,糾結成無數個圓形的球體,互相牽引,又互相排斥,其中有那大的,就停下來了。其餘的一麵繞著大樹轉,一麵又自轉,仿佛在炫耀,又仿佛失去控製,急得團團轉,急得不得了不得了。

“上帝怔忡半晌,歎了一口氣,也許他隱隱知道宇宙總是不能盡善盡美。一次爆炸,兩次爆炸,每次重做,總是不理想。真是傑作嗎?他自問,不禁垂下頭發起呆來。就在這時,上帝看見篩中剩下的灰塵,因為太大粒了,所以沒給篩掉。上帝又陷入了沉思,好久好久——”

“多久?”

“不知道,一億年、兩億年,誰知道。上帝一陷入沉思,就忘了一切,你知道。反而啊,宇宙開始穩定些了,星際不再橫衝直撞,動不動就一次爆炸完事,上帝心情漸漸好了些,可以客觀些來看這個宇宙;零零落落,似擁擠實空虛,似淩亂實有機。還是有挽救的餘地。上帝終於決定了,他說:‘我要神話。’於是他造了人。上帝又說:‘讓神話流傳。’於是眾星運轉,相牽互引,以為共生,是指星座。人說:‘我們會忘記神話。’於是上帝以黎明為始,以黃昏為界,劈分日夜。最後上帝說:‘給我光。’於是日升月降,互為陰陽;日熾而月涼,日燦而月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