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們闖過了這一大片荒原,馳近加州的邊境。會施術的太陽還不肯放過我們。每天從背後追來,祭起火球。每天下午他都超過我們,放起滿地的火,企圖在西方的地平攔截。幸而我們都闖過來了,沒有歸化為拜火的蜥蜴和蜘蛛,但我們的紅膚泄露了受刑的經過。我們想,一進加州就安全了。水。我們在夢裏總是看見水,清涼而汪洋而慷慨的藍色,藍色的生命。我們想,有一個湖就好了。
我們果然有了一個湖。
湖在內華達的西部。由於它在派猶特印第安人的保護區內,雖然柔麗得像一個印第安小公主,到底還沒有出嫁,有勇氣闖進去幽會的單身漢一直不多。由於她的誘惑不是公開的,我說,沒有白人遊客成群來去,像他們集體蹂躪尼亞加拉大瀑布那樣;因此我們更有理由認為,她是我們的。我們相互保證,無論將來是戰爭或是和平,她永遠屬於我們。就這樣將她留在寂天寞地的內華達山國,雖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究竟有些難於分割。盡管有一天,我們可能回去看她,隻怕她還是那樣年輕,而我們卻老得狼狽了。
派猶特族人叫她金字塔湖(Pyramid Lake),倒令我們想起尼羅河畔,另一種沙漠熏成的暗媚。而無論是愛伊達或者波卡杭達,她給人的印象,總是一種豐滿的妖豔,一種茶褐色的秘密,被湛湛的藍水汪汪的藍所照亮。內華達的大盆地,比猶他更闊大。原子武器的試驗場,不毛的大漠中閃閃怒開炸彈的死亡曇花,曇花幻化成有毒的菌啊,膨脹得多詭譎的白菌。任你蹂躪人造的煉獄,此地的山中一無所聞。世界很少闖進來過。越戰和東柏林,像愷撒的戰爭一樣不現實。華爾街的股票漲起又落下,你以為平滑的湖麵會牽動一條波紋?站在金字塔湖邊,我們恍然了,麵對這隔音的隔世的隔音。山靜著公元前的靜。湖藍著忘記身世的藍。不知名的白水禽,以那樣的藍為背景,翔著一種不自知的翩翩,不芭蕾給誰看也不看我們。
因為那是金字塔湖,冰河期的拉洪坦湖(Lake Lahontan)浸吞之地。大半個內華達泡在渺渺的龍潭之中,直到冰河期宣告大退卻,僅留下零零落落的幾汪小湖。金字塔便是遺孤之一。困在內華達的犬齒山陣裏,已經是高海拔的湖麵,倒映海拔更高的山峰。七千八百英尺的拔倫峰蔽於北。八千一百英尺的托哈肯阻於東。更高的巴拉山和土壘峰圍成西南的崇峻。整塊內華達結成一片鹹鹹的台地,粘著西猶他的大鹽湖沙漠。說那是沙漠,並不正確,因為不毛的童山之間,盡是含鹽甚濃的白沙黏土。寸綠不生,氯化鈉的荒原有一種死亡的美。白色的死亡散布在金字塔湖四周,像一塊塊病態的白癬皮,形成了煙澗沙和黑石沙漠,形成了鹹原、亨伯特窪地和涸了的溫尼繆加湖。
最大的一塊,南北百英裏,東西四十英裏,橫阻在鹽湖城和內華達之間。那便是險惡的大鹽湖沙漠,我們曾在其上拋錨。地質學家說,此地原是古代的邦納維爾湖(Lake Bonneville),漸漸幹去,留下了沙漠,未幹的部分,形成有名的大鹽湖。站在金字塔湖的潔藍之上,我們想起那夜在大鹽湖泛舟的經驗,胃裏泛起一股酸澀。多猙惡的水之彙合!七十五英裏長、五十英裏闊、十三英尺深的巨鹽池,西半球的死海,盛多少萬噸的鹽!平底船在腥鹹的黑波間顛躓前進,沙漠的熱風吹來,拂我們滿臉滿臂的鹽花,像為了悲悼什麼而剛剛哭過。鼻孔如煽,火辣辣的喉頭難咽口水。黑舌舐過的地方,以手扶舷,立刻粘上薄薄的一層粗鹽。無月夜。岸上也無光。四周吮吸有聲的是黑波不可測的黑波黑濤黑波濤,浴幾匹輪廓可疑的島。眾人在昏茫中交換憂慮的麵容,似乎在說,今夜大概是難以幸免了。不是水鬼,也溺為陰詐的醃魚。
“水裏是沒有魚的。”向導安慰我們。“這大鹽湖含鹽量五分之一,除了死海,便是最鹹的海了。所以一條魚也沒有。可是水裏還是有生命的——”
“什麼生命?”一個聲音不安地說。
“哦,沒有什麼,隻是一種極小極小的蝦,淡紅色的,叫鹽蝦,滿湖都是。今晚浪是大些。放心,船沒事。就算有人要跳水自殺,也沉不下去的。”
“那不是可以放心大膽遊到對岸去嗎?”
“是有人試過。死了。”
“死了?為什麼?”
“湖好寬,你不看?遊到半路,力盡了,灌了太多鹹水。”
那真是一次自虐的死亡航行。想起來,猶有餘悸。大分水嶺的暈眩之後沙漠的煎烤之後是鹽池的醃漬之後,才遁入金字塔原始的靜謐、安全。從南方進入印第安保護區,一路是空廓廓的平台地。山路漸漸斜下去,視野向前向下做縱深的推移。忽然,我說是忽然,因為在你來得及準備之前,一汪最抒情的藍便向你車首卷了過來。誰能一口氣咽下這麼開闊的靜呢?下一瞬,十英裏的清澄便匍匐在你腳下了。停車在闊軟如雙人床的沙岸上。我們向完整的純藍奔去,撥開被高原的太陽曬得又幹又鬆的空氣。已然是七月中旬了,湖水卻冰得踝骨發痛。遂在水邊的凝灰岩上坐下來怔怔地望湖。古代熱噴泉的遺跡,多孔如海綿的凝灰岩,像一些笨重的啞謎,散亂成堆地在湖邊排成費解的陣圖。純淨的陽光照在上麵,增加多少陰影的側麵。我們倚坐的一塊特別大,玲瓏的白珊瑚凝結成一具巨型的螺殼,殼緣回旋,我們立在螺中,探出頭去,望遠處碐磳的瘦石,僵立成賈可美蒂的畫廊,排出參差的小小列嶼,迤邐入水,止於一座圓錐形的褐色小峰。那便是金字塔了。
忽然有異聲來自背後,回頭眺尋,發現有波動的褐色曳成一線,自巴拉山下的牧場向這邊蜿蜿遊來。“是馬群!是馬群!”我們跳出螺殼,向上麵跑去。不久我們便看清楚,那是十幾匹栗色馬中間夾一匹白駒,正向我們揚尾奔馳。興奮的等待中,馬群已經踢起滾滾的塵埃,首尾相銜,十碼(3)外,正超越前麵的公路。一時馬蹄撥地,豔陽下,曬得汗光生油的黃褐肌腱澎湃如漲潮,長頸和豐臀起伏流動,修鬣和尾巴颺在風中。白駒緊隨母親,通體純白,對照鮮明地在褐流中浮沉前進,栗色的騂披著黑鬣,黃色的(左馬右丕)曳著金鬣,奔騰中,一匹比一匹俊逸,不能決定最喜歡哪一匹神駿。但那隻是幾分鍾的過程,褐波如瀉,一轉瞬便隻見消逝中的背影了。金字塔湖更顯得寂靜。
但我們不能久留。今晚我們必須到雷諾。世界在外麵現代在外麵等待我們,等我們去增加擁擠去忍受現代街道的喧嚷和寂寞和摩天大廈千窗漠視的冷酷。美僅僅是一種迷信,是否永恒,還很難說,因為誰也不能跳出時間之流。也許地球有一天會化成一陣煙,不預先寄一套莎劇給火星人保管,怎能確知莎士比亞為永恒?也許有禽獸比馬比孔雀更美麗,當時未登諾亞的方舟。也許疑來疑去,龍並非一種顯赫的傳說。蛇鼠遍地,蚊蠅繁殖,虎在亞洲日減,鷹在西部可能要絕跡。也許我們不該訴苦,說美是如何短暫。也許恰恰相反,我們該慶祝,因為美仍然可能,即使僅僅是一瞬。咦嗬西部,天無礙,地無礙,日月閑閑,任鳥飛,任馬馳,任牛羊在草原上咀嚼空曠的意義。但我們不能久留。有一條海船在洛杉磯等我,東方,有一個港在等船。九命貓。三窟兔。五分屍。因為我們不隻生活在一個世界,雖然不一定同時。因為有一個幼嬰等待認她的父親,有一個父親等待他的兒子。因為東方的大蛛網張著,等待一隻脫網的蛾,一些街道,一些熟悉的麵孔織成的網,正等待你投入,去呼吸一百萬人吞吐的塵埃五千年用剩的文化。而俯仰於其中,而傷風於其中,而患得患失於其中。今晚我們必須到雷諾,雷諾,西部的後門,撲克牌搭成的賭都。咦嗬西部。但我們必須回去,沒有選擇。咦嗬愛荷華,咦嗬內布拉斯加。咦嗬科羅拉多。咦嗬猶他和內華達。咦嗬西部。
(1) 1英裏約為1.6千米。
(2) 1英尺約為30厘米。
(3) 1碼約為0.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