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是落基大山,最最有名的岩石集團。群峰橫行,擠成千排交錯的狼牙,咬缺八九州的藍天。鬱鬱壘壘,千百兆噸的花崗岩片麻岩,自阿拉斯加自加拿大西境滾滾碾來,龍脈參差,自冰河期自火山的記憶蟠來,有一隻手說,好吧,就在此地,於是就劈出科羅拉多州,削成大半個西部。因為這是落基大山,北美洲的背脊,一切江河的父親。大陸的分水嶺,派遣江河向東海岸向西海岸遠征,且分割氣候,屏障成遲到的上午和早來的黃昏。因為這是落基大山,年富而且男性,鼠蹊下,正繁殖熱烘烘的黃銅與金。而且,也沒有任何剃刀,敢站起來說,它可以為他剃須。
但如果米芾當真要創一個拜石教,我倒要建議他不忙在此地設廟了。情關南北,一萬四千英尺的高峰交臂疊肩,怕不有數十座,但山勢連綿,蒼茫一體,這翠連環好難拆。至於奇峰崛起,或是無端端地數石聳然對立,或是從天外憑空插下一柄巨石若斧,或是毫無借口地從平地長出一根頑石如筍,或是誰莫名其妙切出一整幅的絕壁像切蛋糕,怎麼說也不能令人相信,那真是要好怪有好怪——至於這種奇跡,我說,就要過了大分水嶺,才朝拜得到了。
科羅拉多西陲,峙立猶他州入口附近,悍然俯覦大站城(Grand Junction)的不毛石山,便是這種奇跡之一。蟠蛟走蟒,餓成爪形的山係,水浸風吹,鑿成體魄懾人的雕塑巨構,在平曠的科羅拉多河域上,供數十英裏的崢嶸。那氣象,全看你怎樣去讚歎。欲觀其實,則你看見峻峭競起的連嶂之上有連嶂。欲觀其虛,則連嶂阻隔,形成好深邃好險峭的峽穀。寸草不生的巨幅絕壁上,露出層次判然的地質年代,造石的紋路切得好整齊。氧化鐵的砂岩,在濕度近零能見度至遠的高原氣候裏,迎著燦亮但不燠悶的陽光,晃動黃褐欲赤的麵容。闊大的肅穆並列著,如一頁頁公開的史前秘密,恐怕連印第安的老祭師也讀不出什麼暗示。但表情笨拙的岩石,反而令你感到單純的溫暖和親切。
車在百折的危崖邊繼續爬行,大氣稀薄的高亢之上,引擎溫度可憂地在上升。每每轉過一個峰頭,停在長且寬的峽穀盡處。兩個石壁砉然推開如門,一時平原在門外向你匍匐,幾個郡伏在你腳下,刹那,你是神。你是米南宮,你麵石而坐,坐眾石之間。即使紅蕃搖旄揮戈鼓聲盈耳來追你,米南宮,你也舍不得走了。
至於岩石們自己,應該是無所謂的。麵容古樸而遲鈍,不悲,不喜,如一列列紅人酋長僵坐在那裏,在思索一些腦力不能負擔的玄學,就這樣以相同的沉默接受太陽,接受風雨和一切。高原上,石的啞劇永遠在演出,很少觀眾,也很難見到什麼動作。隻要太陽有耐性看下去,我想,他們一時還不會就結束。但是我們也不必擔心了,米芾。
4
滾下落基山的西坡,就卷起了大半個科羅拉多州了。絕對有毒的太陽,在猶他的沙漠上等待我們。十億支光的刑訊燈照著,就隻等我們去自首了。咦嗬西部我來了。
咦嗬咦嗬我來了,沒遮沒攔的西部。猶他。內華達。令人蒼老的名字,曳著多空洞多遼闊的母音,而且同韻。猶他猶他內華達——令人迷失令人四顧茫然的咒語。冰河期的洪澤大撤退後,一切都距離得很遠很遠很遠。芝加哥在吃奶紐約在換牙之前就是這樣子。淘金潮濕不了沙漠。篷車隊之前就是,聯邦的藍騎兵之前,呼陣的紅蕃武士之前,喝道而來的火車之前就是這樣子。風為它沐浴,落日為它文身。五月花之前哥倫布船長之前早就是這個樣子。大智若愚的樣子,絕無表情的荒沙台地,兼盲兼聾兼會裝死,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而且一躺下去就是好幾百英裏再也別想他爬起來了。說他不毛,他忽然就毛幾叢給你看看。紫蕊滿地爬的魔鬼指。長頸長莖的龍舌蘭。紅英爛漫大盞大盞的鹿角羊齒。大球大球的紫針插,以及莫名其妙的抵死不肯剃胡子的那夥仙人掌,綽號“薩瓜羅”“雀刺”“千刺梨”,以及其他。植物裏的Beatniks(避世派),名字都蠻好聽的,且相信存在主義。也就罷了。以前總覺得沙漠之為物——或者為人,隨你怎麼說——幹淨是幹淨沒話說,就是缺那麼一點點幽默感。大謬不然。他隻是裝死罷了。仔細看,他還是在呼吸的。噓息拂動,不時會有一縷沙,在炎風中螺紋一般盤旋上升,像龍卷風的小型樣品。黃沙浩浩,假麵具下窩藏多少鼠和狐,蜥蜴和蜘蛛?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在沙下在沙麵在沙上存在而且活動。旱災到底不是那樣不美麗的一種天譴。
去鹽湖城的六號公路上,車輛仍然在奔馳,車首燈下掛著水囊。大氣炎炎,自沙麵蒸起,幻化單調的景象。煎熔了的柏油在輪胎下哭泣。水!水啊水啊哪裏有清涼的水?海神在舊金山灣外聽不見此地的旱災。最近的加油站在三十英裏外。最近的湖距此兩個半小時。水在降低,引擎的熱度可憂地在上升。因為這是沙漠的七月,拜火教在焚燒所有的異教徒,且扛著太陽在示威。我們不容於天地之間。輻射熱當空炙下來,曲折反射成網。車廂是烤箱,翻過來覆過去是一樣地不可逃避。深綠的太陽眼鏡軟弱地抵抗十億燭光的刑訊燈。猶他的太陽鞭笞著我們。一連七小時的疲勞審問,在最白熱的牢獄最最黑暗最最隔音的鬥室,我已經準備招供了,招認我是拜水教的信徒我私戀水神私戀所有湖泊的溪澗的水神事實上我正企圖越境去投奔。
“水壺給我。”
“一滴水都沒有了。”
“該死的猶他!除了沙,什麼也沒有!科羅拉多隻有一堆紅石。猶他,窮得剩一把黃沙。”
“罵也沒有用,還有一百多英裏才到鹽湖城呢。”
“就不要提鹽湖了。想想都令人喉痛。”
“真是。這樣熱!四麵都是黃沙。”
“我們在西部片裏了。你看,那邊一列紅土崗子。應該冒出紅蕃在上麵列陣才對。”
“隻要他們給我水喝,就被他們捉去也甘心。”
“算了吧。先剝我的頭皮,再俘你去給酋長生小紅蕃。”
“不要瞎說!”
“你看看自己。不是曬得跟紅蕃一樣紅通通、油光光嗎?這種沙漠裏的太陽最毒辣。狠狠熬上三天,這兩條臂膀準烙上猶他的州徽。回國去,可以向人炫耀,看哪,我是從猶他的煉獄裏逃出來的,這便是我的懲罰。”
“你不是崇拜阿拉伯的勞倫斯嗎?才這麼幾天,又不是騎駱駝,就滿口煉獄煉獄的了。”
“我倒覺得你煨得更腴了,雌得一塌糊塗!女人本來就應曬得紅一截白一截的,那樣特別誘——”
“Oh, shut up(別說話)!看!前麵的火車!好長好長!你說是不是去鹽湖城的?啊,是嗎?真像西部片子一樣!火車走得好快!你說,就憑騎馬追得上火車嗎?我倒不信。”
“我也不信。騎馬最多四十英裏。這火車怕不有七十多英裏。”
“我們追追看。”
“咦嗬西部!劫火車的來了!”
5
那天我們一路追那輛火車,追到鹽湖城。那確是一場夠刺激的比賽,盡管對方不知道它是假想敵。在平野上,看那種重噸而長的現代獸呼嘯踹奔,黑而漂亮,是令人振奮且誘人追逐的。幾度它躥進了山洞,令我們奇怪它怎麼忽然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