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炯炯地瞪住我們,另有一種催眠的意味。整條街的車全被那眼神震懾住了。刹車聲後,是引擎相互呼應的喃喃,如群貓組成的誦經班。不同種族的淑女紳士淑女,顫顫巍巍,在燈光變換前簇擁著別人也被別人簇擁著越過大街,把街景烘托得異常國際。綠燈上時,我們右轉,進入交通量較小的橫街,找到一家停車庫。一個臂刺青花的大漢,把白色道奇開進地下的車庫。我們走回第五街。立刻,人行道上的潮流將我們卷了進去。於是我們也參加擠人也被擠的行列,推著前浪,也被後浪所推動。不同的高跟鞋、半高跟鞋、平底鞋,在波間起伏前進,載著不同的衣冠和裙褲。因為臉實在是沒什麼意義的。即使你看完那八百萬張臉,結果你一張也不會記得。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達利或者恩斯特或者戴爾服什麼的,做這樣的一幅畫,畫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其中看不見一張臉麵?因為這毋寧是更為真實。

所以paradox(悖論)就在這裏。你走在紐約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裏。你走在異域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是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你踏著紐約的地,呼吸著紐約的空氣,對自己說,哪,這是世界上最貴的地麵,最最繁華的塵埃,你感到把一個鼎鼎的大名還原成實體的那種興奮和震顫,同時也感到深入膏肓的淒涼。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英寸(1)的兩個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鴿子,在人行道上,在建築物巨幅的陰影下在五月猶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現代的建築物都是獸性的,灰死著鋼的臉色好難看。

終於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我們推動旋轉玻璃門的銅把手,踏過歐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麵。一輛將要滿載的電梯尚未閉門,正等我們進去。電梯倏地升空。十幾雙眼睛仰視門楣上的燈光。一長串的數字次第亮起。六十……七十……八十……八十六。我們在八十六層再轉一次電梯,直到一百零二層。人群擠向四周的露天瞭望台。

忽然,全紐約都匍匐在你下麵了。三十六萬五千噸鋼筋水泥,一千四百七十二英尺的帝國大廈,將我們舉到四分之一英裏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麵。百老彙在下麵。八百萬人的市聲在下麵,敻不可聞。我們立在二十世紀最敏感的觸須上,二十世紀卻留在千英尺下,大紐約的喧囂在千英尺下,繞著帝國大廈的腳踝旋轉旋轉成騷音的旋渦,不能攀印第安納的石灰石壁上來。腳踝踩入曼哈頓的心髒地帶踩入第五街街麵下五十多英尺,但觸須的尖端刺入黃昏的淡靄裏,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絕對的大寂寞懸在上麵,像一片雲。已是五月初了,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領子,太陽向新澤西的地平漸漸落下,西南方的暮雲愈益蒼茫,堆成一層深似一層的遲滯的暗紫色。哈德遜河對岸,澤西城半掩在煙靄裏,像精靈設計的蜃樓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著的雕像,至小,至遠,該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寬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樓隊的夾峙下,形成深長的大峽穀,漸遠漸狹,一直沒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頓島的南端,又有摩天樓簇簇湧起,擠扁華爾街上麵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國際的貿易風,從那裏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