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好大。我們還是繞去北邊吧。”
“你應該穿那件厚大衣的。告訴過你,這是帝國大廈,不是小孩子搭的積木。”
“從這裏看下去,那些所謂摩天樓,不都是積木砌成的?”
“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上,底上那些侏儒,任移一座到其他都市去,怕不都出類拔萃,雄睨全城。”
繞到朝北的看台上,建築物的秩序呈現另一種氣象。落日更低,建築物的大片陰影投得更遠、更長。背日的大峽穀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從這種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麵,鋼的絕壁石灰石的絕壁千英尺一揮垂直地切下去,空間在幻覺中微微擺蕩,蕩成一種巨大的暈眩。一失足你想象自己向下墜落,曳長長的絕望的驚呼加速地向下墜落,相對地,建築物交錯的犬齒犬齒加速地向上噬來,街的死亡向上拍來,你猶懸在空中,成為滿街眼睛的箭靶。
“你說,一個人在墜樓著地之前,會不會把一生的事超速地複閱一遍?”
“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不過說說罷了。你看看下麵的街,要不要我把你扶高些?”
“我才不要!人家腳都軟了。”
“如果我是一隻燕子,一定飛下去,啄一頂最漂亮的女帽來送你。”
“那我就變成一隻雌燕子——”
“我們一起飛回中國去。”
“也不要護照。也不要任何行李。”
“我是說,回到抗戰前的中國。”
“那再也不可能了。”
“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喏,就在那邊,在新澤西州的那邊還要那邊。”
接著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麵,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暉,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裏。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裏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頓了。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麵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麵隻是一塊荒島,曼哈頓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二十四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風,在日落時從港外吹來,吹向大陸,吹過最國際最敏感的紐約,將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裏是現代的尼尼微和龐貝,曆史在這座樓上大概還要棲留片刻。洪蒙的暮色裏,紐約的麵貌顯得更陌生。再也數不清的摩天樓簇簇向遠處伸延,恍惚間,像一列破碎的山係,紛然雜陳著斷崖與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峰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任蒼老的風將我雕塑,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麵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來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說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但是底下的八百萬人中,沒有誰能夠翻譯。紐約啊紐約,你的電腦能不能測出?
(1) 1英寸約為2.5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