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還不落雪。事後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麼長、那麼嚴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麼深、那麼頻。幸好聖誕節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聖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束了一年浪遊式的講學,告別了第三十三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愛荷華,梨華遠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咪咪手續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航空郵簡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餘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裏,久久不枯。空氣又幹,又爽,又脆。站在下風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後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鬱沉沉的濃栗,從愛荷華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雲羅張在特別潔淨的藍虛藍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幾乎以為,站在四圍的秋色裏,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裏,不墜下來。終於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裏,紅澄澄的,一隻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後仍然是晴天,之後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麼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有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後。有些事情,曾經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後,看窗外的夜比《聖經·舊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胡髭無賴地長著,應和著腕表巡回的秒針。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實的一麵,但那是異域的現實,不算數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聖誕節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究竟隻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隻能當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無味。這部惡漢體(picaresque)的小說,應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幾位,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裏。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發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發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裏。恰巧金發選了黑發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於是金發出現在那部翻譯小說裏。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發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雲的人,應該是灑脫的。勞悌芬倒不怎麼灑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後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後來我才發現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生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巴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鍾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露了什麼。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
“我家在農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裏。星期天就是萬聖節了。如果你有興致,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所以三天後,我就坐在他西德產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景呈現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祖(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當當的晴朗裏,這樣高速這樣平穩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遊艇。一切都退得很遠,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回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英尺高的卷雲那麼輕,一大張卷雲卷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麼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麼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麵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裏,西德的小車在一麵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麵前的這個湖藍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隻幻異的藍眼瞳在施術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麼久的奇跡,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安。就像此刻,秋色四麵,上麵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麵是普魯士藍的清澄,風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薛斯利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麵永生。
這隻是刹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現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麵。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發現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裏是已經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橡葉蕭蕭,風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裏麵,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門。讀初中起,我就認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麼好吃。後來去卡拉馬祖上大學,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在居然成了習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
“是蠻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約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兒,他說: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囉,滿嘴的存在主義什麼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麵,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偏西。夕照正當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豔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並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裏探頭出來,大呼說:
“Steve!我曉得是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風好冷,快進來吧!”
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於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現,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然滿頭白發,可是白得整齊而潔淨,反而為他清瘦的麵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夥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看見我飲牛奶時狐疑的臉色,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