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兒你再嚐嚐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
“你們好像不喝酒。”我說。
“爸爸不要我們喝,”勞悌芬看了父親一瞥,“我們隻喝牛奶。”
“我們是清教徒,”他父親眯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Steve,”他母親說,“明天晚上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要來鬧節的。‘不招待,就作怪’,餘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隻空南瓜,你等會兒去挑一隻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裏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隻臉盆大小的空幹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麵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隻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隻鼻子,最後,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他把假麵推到我的麵前,問我像不像。相了一會兒,我說:
“嘴好像太小了。”
於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後他說:
“我們把它放到外麵去吧。”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裏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裏,企圖把它燃起。風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獵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驗。軍訓課上,是射過幾發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多遠。勞悌芬卻興致勃勃,堅持要去。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後麵的林子裏去。”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獵槍遞給我,說:
“就湊合著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看見我猶豫的臉色,他笑笑說:“放鬆一點。隻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領先向屋後的橡樹林欣然出發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已轉弱,陽光不轉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誌清醒,反應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獵槍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
“一隻野兔也不見呢。”我說。
“別慌。到前麵的橡樹叢裏去等看。”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現什麼風吹草動;如此,我雖未必能打中什麼,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是什麼?”我追過去。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麼。然後我發現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裏,一隻鬆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鍾,它就完全靜止了。
“死了。”勞悌芬說。
“可憐的小家夥。”我搖搖頭。我一向喜歡鬆鼠。以前在愛荷華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鬆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鬆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裏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回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
他把死鬆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裏,重新端起了槍。
“我們去那邊的樹林子裏再找找看。”他指著半英裏外的一片赤金和鮮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好準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怎麼它就掉下來了?”
“我愛玩槍。在學校裏,我還是預備軍官訓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十二號公路。岑寂的秋色裏,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噝噝,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聲。一輛農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碾過,車尾揚著一麵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他說。
“車上插麵紅旗子幹嗎?”
“哦,是州公路局規定的。農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通車輛從後麵撞上去。掛一麵紅旗,老遠就看見了。”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幹燥的土塊裏。勞悌芬隨手折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嚐嚐看,很香的。”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嚐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嘿,那是什麼?”勞悌芬笑起來。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說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蜀黍。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麼。”
我當真聽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有聽見。風已經很微。偶爾,玉蜀黍的幹穗穀,和鄰株磨出一絲窸窣。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出問詢。
我茫然搖搖頭。
他又闊笑起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
我也笑起來。
“這是雙關語,”他笑道,“我們英語中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他一說,果然覺得玉蜀黍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了一切,什麼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幹裂。
“是山胡桃呢。”他說。
我們繼續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在麵前。不久,我們發現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幹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日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麼在我們裏麵死去。最後,我們在一截斷樹幹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幹,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麵,龜裂的老皮形成陰鬱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裏,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