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靠著斷幹斜臥下來,獵槍擱在斷柯的枝丫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麵,蔽住更上麵的藍穹。落下來的鏽紅蝕褐已經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麵,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的林間,不時有一片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麵,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窸窣,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遊的路過。

“你看,那是什麼?”我轉向勞悌芬。他順著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麵,裏麵的樺葉都壓得很平。

“好大的坑。”我說。

“是鹿,”他說,“昨夜大概有鹿來睡過。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隊去喝水。”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幹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麵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遝而遊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梁投影在一邊的麵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幹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羨慕你。”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如此。我可能給征到越南去。”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如果征到我,就必須去。”

“你——怕不怕?”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婚。我同樣地怕結婚。年紀輕輕的,就認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認真的。”

我茫然了。躺在麵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欲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的戰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的戰場,那裏的樹和雲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這樣想著,忽然發現天色已經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聖節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聖節,白晝已經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聖經》的封麵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不累。一點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致。”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

“好啊——今晚不是萬聖節前夕嗎?你怕不怕?”

“怕什麼?”勞悌芬笑起來,“我們可以捉兩個女巫回來。”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的星光下,我們鑽進西德的小車。車內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嗬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十二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急急閃避,白腳的樹幹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裏。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今晚開車要特別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呢?”

“怎麼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

“怎麼一個搗蛋法?”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或在窗子上畫個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塗些髒話。”

“倒是蠻有意思的。”

“現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凶。”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路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巷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陀裏多。

“是印第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隻有七英裏。”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的。”

“今晚已經到過印第安納了。我們回去吧。”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景。”

果然遠處霎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現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杆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麵,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加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接著勞悌芬放鬆了油門。路的右側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後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皇冠,持著權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後,戴著銀色的後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後麵一個武士,手執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麼,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皇後把他牽了過去。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後我們繼續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帶點淒婉。我一麵聽,一麵數路旁的南瓜燈。最後勞悌芬說: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成的玉蜀黍圓倉前麵。勞悌芬的母親應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在門外了。

“湯普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弗萊德跟在後麵,什麼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

“表演些什麼?”勞悌芬笑笑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弗萊德什麼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鬥。”

“湯姆怎麼沒來?”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大了,不搞這一套了。”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裏。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聖節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粱肥。大豆香。從越戰想到韓戰想到十餘年的抗戰。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第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後又怎麼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麼?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麼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