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半票讀者”,我們的文學界有論斤出賣的“半票作者”。這兩種現象相輔相成;最早,究竟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再也分不清了。夾在蛋與雞之間,還有一種“半票批評家”,欲以己之朦朦發人之昭昭,而使已經混亂的場麵,顯得更加迷失。在這樣的氤氳氣氛裏,不少侏儒儼若大師,某些贗幣流通於市場,而真正優異的作品,往往缺乏鼓勵,甚且默默無聞。我們的時代沒有文學批評,沒有獨排眾議自成一家的文學批評。
這種現象,比它表麵所顯示的,要嚴重得多。因為一個民族在文學批評上所表現的沒落或沉寂,說明了該民族對於美的判斷,若非欠缺真知灼見,便是沒有責任感。結果真正的判斷,隻有轉入地下,以口碑或腹誹的形態,存在於少數心靈之間。這種遲鈍的感受和怯懦的心理,在某種層次上,間接反映出該民族心靈的衰退。
此地所謂的“美”,不是“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問題。所謂“美”,是指一件作品,對人生的處理夠真實,對文字的處理夠成熟,而內容和形式又融和無間。反之,就是“醜”。在這樣的了解下,文學不再是舞文弄墨的消遣,而是一個民族心靈的晴雨表;它關係一個民族的最佳心靈對於生活的態度和運用語文的能力。文學批評家的工作,便是觀察這晴雨表是否有效、是否準確、是否真能反映民族心靈的氣候。
美國現代文學之所以發達,文學批評的繁榮,是原因之一。所謂“新批評”,在蘭塞姆、泰特、華倫、布魯克斯等大師的領導下,雄踞美國文壇,並壟斷學府的講台,垂二十餘年。直到近年才有謝皮洛(Karl Shapiro)、費德勒(Leslie Fiedler)等人起來,向他們的權威挑戰。而無論何家何派的批評家,至少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勇於批評,尤其是批評當代的作家。而所謂批評,並不僅限於應景捧場的書評,更非淺嚐即止三五千字的玩意,而是對於一位作家的長篇專論。大師如艾略特、福克納者,生前即已成為卷帙浩繁的批評的對象,自不在話下。即如年事尚輕的薩林傑、羅威爾等,也莫不有專文專書加以評介。相反地,不要說今日在台灣的傑出作家無人批評,即使“五四”早期的作家亦何嚐有專書研究?反而在台的美國留學生之中,有人以徐誌摩或聞一多為論文對象。我們沒有文學批評,沒有精當而堅實的文學批評,應該是無可置辯的事實。
這並不是說,沒有人在寫批評,也不是說,絕對沒有夠格的批評。有是有的,但是不多,而在這已經極不繁榮的情形之下,多數的執筆者,都是麵目模糊,言語支吾之輩。為了稱呼方便起見。我為他們鑄了一個名詞——“二房東批評家”(sublessee critics)。
顧名思義,所謂二房東,是左手取之,右手予之,但自身也難保的一種人。他們介於大房東和小房客之間,顧盼自雄,儼然舉足輕重。這種批評家,分來分去,最多分出大貧、小貧兩種,而無論是大貧或小貧,都貧於思想,貧於文字,尤其貧於個性,可是落筆寫評之際,莫不善於買空賣空,以無為有,以虛充實。他們的所謂批評,大抵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不是作家的點名簿,就是旁人的意見箱,不是海盜版的謠言,就是怔忡症的口吃。這種二房東批評家,真需要《愚人誌》的作者蒲柏,揮動他寒芒四射的“雙刃劍”,做一次“平庸的大屠殺”,為文壇清出一片淨土。
在蒲柏再世之前,我們不妨把二房東批評家們拚起隊來,用X光拍一張團體照,分析分析他們的通病。首先,我們發現,二房東批評家們沒有自己的見解。他們是一批慣竊,也是盜墓賊,因為他們同樣不放過時人和古人,盜罷朱光潛再偷薩特,偷完王國維再盜克羅齊。他們最講究“根據”,要做到“無字無來曆”的地步。即使一個真正的批評家,也必須附麗於一位大詩人或大小說家。二房東批評家們,大概隻能視為“寄生蟲的寄生蟲”,因為他們必須仰賴其他的批評家。但是,如果要說他們全無學問,那是不公平的。與其說他們沒有學問,還不如說他們不知如何運用學問。麵對紛然雜陳的資料,麵對各家各派的理論,他們眼花繚亂,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選擇,整理,組織,因而後語不對前言,矛盾百出,重心全無。事實上,一個批評家不但需要知識,更需要觀點和立場:觀點所以組織知識,有了觀點,乃有井然的透視;立場所以決定批評家對作家與讀者的關係,有了立場,乃有明確的責任。有些批評家成為二房東,不但是因為他們在學問上隔靴搔癢,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觀點模糊,立場曖昧,對於某些新興的文學,如現代詩及現代小說,又像支持,又像反對,始終拿不定主意,結果我們有了一批“現代掮客”。觀點屬於智慧,立場則本乎良心。就立場而言,“現代掮客”還不如“古典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