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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副”發表第一首詩,迄今已有十六年了。竟然已有十六年了!想起來,真是令人“愴然暗驚”。十六年,應該不算太短的日子。因為一個世紀已經過了將近六分之一;因為我們圍著老太陽已經又繞了十六個圈子;因為六千個日子已經使少女變成婦人,婦人變成老嫗,而當我對大三班上的大孩子們提起自己的“少作”時,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經非常之茫然而又茫然了。
許多作家的創作生命,不幸,連十六年也不滿。濟慈的,前後不過七年。藍波的,據說更短。這十六年來,包括前後在美國的三年,我似乎還未曾向繆斯請過假。如果可能,以後我也不準備向她請假,直到老耋。在這六千個日子裏,我的產量不算多,比起濟慈;也不算少,比起豪斯曼。盡管如此,有一本海外的刊物曾經稱我為“最多產的詩人”。我的總產量,到現在為止,究竟有多少,自己也無法統計,因為發表過的作品,並未完全剪貼,何況整本的剪貼,也曾經遺失過,更何況有些作品,為了各種原因,當時不曾發表,事後也就湮沒了。保守一點的估計,我的總產量應該包括三百五十首詩(其中包括六百行的《天狼星》,一百五十行的《敲打樂》等七首長詩)和四十五萬字的散文。在翻譯方麵,我大約譯了二百六十首詩(包括英譯中與中譯英),十萬字的論評,二十二萬字的書簡,三萬字的戲劇,四十萬字的小說。兩者合計,至少有六百首詩,一百二十萬字的散文;如果全部印成專集,大概有十六種詩集,九種散文小說戲劇集。此外,我用英文寫的論評和序言之類,約有三萬多字;可望於年底寫完的《李賀評傳》約有七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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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寫所謂的“新詩”,已經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正在讀高中,一麵也試著寫一點所謂的“舊詩”。當然,兩種試作都是不成熟的,因為那時我根本無所謂自己的“詩觀”,隻感覺有一股要寫的衝動罷了。開始在報上發表作品,是在廈門,那時我在讀廈門大學外文係二年級。可是自命為“新詩人”,正式努力創作,而且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作品,仍是一九五〇夏天來台以後的事情。從那年秋天起,到一九五八年秋天去美國留學為止,我經常在“中副”發表詩作。此外,經常刊登我的詩的出版物,先後有《藍星周刊》《藍星詩頁》《文學雜誌》《現代文學》《文星》《聯合副刊》《中華副刊》《新生副刊》等。十六年來,我幾乎沒有一天不和詩發生關係。寫詩、譯詩、論詩、教詩、編詩;詩,占去了我大半的生命。
分析一下自己的詩創作的風格,似乎可以分為六個階段。此地我擬引用“創世紀詩社”最近出版的《中國現代詩選》中的分析,來解釋前五個階段:“①最早的格律詩,詠歎處女青的年齡所幻覺到的羽毛級的悲劇,單弦的行板自管自地奏得好淒愴,維持維特的煩惱吧。②醞釀現代的過渡時期,大約自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八年作者去美國留學時為止。此時餘光中的觸須向各方麵探索,企圖在現代的衝擊中尋找自我。母親的死,孩子的生,促使他感性的成熟。③留美時期。一九五八年秋天至翌年夏天,作者處於一個純粹隔絕的精神狀態,背景是大幅空間的美國和沒入曆史中的祖國。這時期的作品,更受現代繪畫的啟示,在意象上呈現突兀和緊張,成為一個心靈在時空的重噸壓力下的變形和求生。④全速的現代時期。發展的結果,是《吐魯番》《恐北症》《天狼星》等作品。不久餘光中因為對傳統抱持與部分現代詩人不同的態度,毅然表明自己的立場,且尋求廣義的現代主義。在這個時期,餘光中在現代運動中的激蕩力波及麵頗廣。即使在全速行進之際,他詩中的時空背景仍是中國的。漸漸,他努力避免向西方神話、宗教、文學乞取名詞或意象。終於在一九六二年夏天,他進入了⑤新古典時期。他堅持回到中國。在蓮的意象裏,他尋獲神、人、物三位一體的東方氣質。他的意境呈現空靈與透明,形式去煩瑣而存簡潔,句法更發展成為二元基調的變調,連鎖進行,因句生句,因韻呼韻。這種形式似乎很容易學,一時從者甚眾。”
至於第六個階段,似乎從一九六四年秋天去美國講學起一直延續到現在。中國的苦難,深深地烙著我的靈魂。立在眼前這場大旋風和大旋渦之中,我企圖撲攫一些不隨幻象俱逝的東西,直到我發現那件東西便是我自己,自己的存在和清醒,而不可能是其他。借用奧登的句法,我對自己的靈魂說:“瘋狂的中國將你刺激成詩篇。”《敲打樂》應該是這一個階段的代表作。愈來我愈覺得,對於一個麵臨目前中國現實的詩人而言,葉芝的意義應較艾略特為重大,而金斯伯格也比威爾伯更切題。一個詩人對他那時代的把握,無論如何,還是在他的詩中,而不在枝枝節節的直接的論戰。我認為:當前文化界的論戰乃至“罵戰”,日趨混濁,徒然浪拋精力,對未來的曆史,隻成過眼雲煙罷了。彌爾頓的地位,畢竟建築在他的史詩上,而不在他中年的論戰文章上;何況某些“罵戰”者的文字和風格,去彌爾頓不可以光年計乎!
關於所謂“現代詩”,自一九五九年到現在,已經有過好幾次的論戰。結果現代詩非但沒有銷聲匿跡,反而愈益興盛,在大學生中受到普遍的歡迎。一種站得住的藝術,絕對不畏時間的考驗。我願在此地做一個(似乎是冒險的)預言:現代詩終將成為中國詩的正統,成為屈原、陶潛、李白、杜甫的嫡係傳人。這似乎是一種自大的狂言,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所謂現代詩,不但已經是台灣詩壇的主流,抑且影響遍及香港與南洋的華僑。
時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人懷抱著偏見,幻想現代詩是文壇上一匹不受歡迎的黑馬,且無銷路。在此地我隻想就個人的一些經驗舉例,作為有力的答複。我的詩集《蓮的聯想》,自一九六四年六月初版迄今,不到三年,已然銷到第三版了。這情形,不能算是暢銷,但以詩而言,也不能算是滯銷。這樣子的銷路,比拜倫和丁尼生(後者的版稅曾高達每年一萬鎊以上)不及,但比起雪萊和惠特曼來又好多了。據我所知,有些小說家的書,也不過三年兩版而已。在人口幾乎十四倍於中國台灣的美國,一本詩集通常的銷路是八百冊,能銷到兩千冊就算頗“暢”了。此外,我自去夏回台後,曾應邀到各大學演說。為了測驗大學生對詩的反應,我的所謂演說,往往隻是自誦作品,別無其他。比較成功的兩次是在台大和成大:除了坐滿了,也站滿了,且無人中途離去。這種反應,大概不算對現代詩的“冷淡”吧?一月二十日晚上,台大四個社團舉辦詩朗誦比賽,結果比賽者所誦作品,有一半是現代詩。二月二日晚上,師大英語學會舉辦“詩歌之夜”,邀請夏菁、周夢蝶、蓉子、羅門等詩人自誦其詩。那晚下了不小的雨,同時師大還有別的活動,結果仍然是滿座。
對現代詩的另一個非難,是所謂“難懂”。好像詩應該像流行歌曲那樣,一聽便入耳一般。又好像古典詩是篇篇都易解的。在中國,是否人人都懂杜甫、韓愈、李賀、李商隱、黃庭堅的作品呢?白居易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意境接近濟慈的:“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請問,有幾個老嫗能解呢?在英國,又有多少讀者懂得約翰·多恩和勃朗寧?丁尼生曾經訴苦說不懂勃朗寧的《索爾德羅》。拜倫也曾宣稱,隻有妄人才自命了解華茲華斯的《遠足》。在現代,兩位獲得諾貝爾獎獎金的大詩人,葉芝與艾略特,都是以“難懂”出名的。要“懂”他們的詩,必須在學問上做相當的準備,同時,更重要的,在想象上必須受相當的鍛煉。要講他們的詩,所耗的時間,往往數倍於桑德堡或梅斯菲爾德,但學生興趣的濃度,也往往增加數倍。在最嚴肅的意義上說來,一首傑作,尤其是一首新的傑作,是對於讀者品鑒力的一項挑戰,也是對他的想象力的一次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