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說到鳥語,總不免想起“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之類的婉轉好音,絕少想到鳥語之中,也有極其可怖的一類。後來參觀底特律的大動物園,進入了籠高樹密的鳥苑,綠重翠疊的陰影裏,一時不見高棲的眾禽,隻聽到四周怪笑哧哧,驚歎咄咄,厲呼磔磔,盈耳不知究竟有多少巫師隱身在幽處施法念咒,真是聽覺上最駭人的一次經驗。看過希區柯克的驚悚片《鳥》,大家驚疑之餘,都說真想不到鳥類會有這麼“邪惡”。其實人類君臨這個世界,品嚐珍饈,饕餮萬物,把一切都視為當然,卻忘了自己經常捕囚或烹食鳥類的種種罪行有多麼殘忍。兀鷹食人,畢竟先等人自斃;人食乳鴿,卻是一籠一籠地蓄意謀殺。

想到此地,藍光一閃,一片青雲飄在我的肩上,原來是有人把藍寶寶放出來了。每次出籠,它一定振翅疾飛,在屋裏回翔一圈,然後棲在我的肩頭或腕際。我的耳邊、頸背、頰下,是它最愛來依偎探討的地方。最溫馴的時候,它會憩在人的手背,低下頭來,用小喙親吻人的手指,一動也不動,討人歡喜。有時它更會從嘴裏吐出一粒“雀粟”來,邀你共享,據說這是它表示友誼的親切舉動,但你盡可放心,它不會強人所難的,不一會兒,它又徑自啄回去了。有時它也會輕咬你的手指頭,並露出它可笑的花舌頭。興奮起來,它還會不斷地向你磕頭,頸毛鬆開,瞳仁縮小,嘴裏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雲。不過所謂“小鳥依人”,隻是片麵的,隻許它來親人,不許你去撫它。你才一伸手,它立刻回過身來麵對著你,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不然便是藍羽一張,早已飛之冥冥。

不少朋友在我的客廳裏,常因這一閃藍雲的猝然降臨而大吃一驚。女作家心岱便是其中的一位。說時遲,那時快,藍寶寶華麗的翅膀一收,已經棲在她手腕上了。心岱驚魂未定,隻好強自鎮靜,聽我們向她誇耀小鳥的種種。後來她回到台北,還在《聯合副刊》發表《藍寶》一文,以記其事。

我發現,許多朋友都不知道養一隻小鸚鵡多麼有趣,又多麼簡單。小鸚鵡的身價,就它帶給主人的樂趣來說,是非常便宜的。在台灣,每隻售台幣六七十元,在香港隻要港幣六元。美國的超級市場裏也常有出售,每隻不過五六美元。在丹佛時,我先後養過四隻,其中黃底灰紋的一隻,毛色特別嬌嫩,算是珍品,是花十五美元買來的。買小鸚鵡時,要注意兩件事情。年齡要看額頭和鼻端,額上黑紋愈密,鼻上色澤愈紫,則愈幼小,要買,當然要初生的稚嬰,才容易和你親近。至於健康呢,則要翻過身來看它的肛門,周圍的細白絨毛要幹,才顯得消化良好。小鸚鵡最怕瀉肚子,一瀉就糟。

此外的投資,無非是一隻鳥籠、兩枝棲木、一片魚骨和極其迷你的水缸粟缽而已。魚骨的用場,是供它啄食,以吸取充分的鈣質。那麼小的肚子,耗費的粟量當然有限,再窮的主人也供得起的。有時為了調劑,不妨喂一點青菜和果皮,讓它啄三五口,也就夠了。熟了以後,可以放出籠來,任它自由飛憩,不過門窗要小心關好,否則它愛向亮處飛,極易奪門而去。我養過的近十隻小鸚鵡之中,就有兩隻是這麼無端飛掉的。有了這種傷心的教訓,我隻在晚上才敢把鳥放出籠來。

小鳥依人,也會纏人,過分親狎之後,也有煩惱的。你吃蘋果,它便飛來奇襲,與人爭食。你特別削一小片喂它,它隻淺嚐三兩口,仍縱回你的口邊,定要和你分享大塊。你看報,它便來嚼食紙邊,吃得津津有味。你寫字呢,它便停在紙上,研究你寫些什麼,甚至以為筆尖來回揮動是在逗它玩樂,便來追咬你的筆尖。要趕它回籠,可不容易。如果它玩得還未盡興,則無論你如何好言勸誘或惡聲威脅,都不能使它俯首歸心。最後隻有關燈的一招,在黑暗裏,它是不敢飛的。於是你伸手擒來,毛茸茸、軟溫溫的一團,小心髒抵著你的手心猛跳,吱吱的抗議聲中,你已經把它置回籠裏。

藍寶寶是在大埔的菜市上六元買來的,在我所有的“禽緣”裏,它是最乖巧可愛的一隻,現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不肯舍棄它的。前年夏天,我們舉家回台北去,隻好把藍寶寶寄在宋淇府上,勞宋夫人做了半個月的“鳥媽媽”。記得交托之時,還鄭重其事,擬了一張“養鳥須知”的備忘錄,懸於籠側,文曰:

一、小米一缽,清水半缸,間日一換,不食煙火,儼然羽仙。

二、風口日曝之處,不宜放置鳥籠。

三、無須為鳥沐浴,造化自有安排。

四、智商仿佛兩歲稚嬰。略通人語,頗喜傳訛。閨中隱私,不宜多言,慎之慎之。

(1) 指香港中文大學,餘光中於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係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