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度旅美追記
從東京飛舊金山的泛美巨機上,猛一回頭,並肩坐在我後麵五六排,四目灼灼的,赫然是夏菁夫婦。天上邂逅,風波都在腳上,而前緣如煙,前途若霧,巧遇的驚喜之中竟欠缺當年在台北煮酒論詩的湖海豪氣。夏菁的兩鬢也閃現幾莖古典的霜發了。那真是最短的一夜,不但因為知己重逢,談笑之間,不知東方之既白,更且因為現代的誇父,是以約六百英裏的時速飛向紅麗的旭日的。
舊金山,西岸最美麗也是最愁人的長亭。和夏菁“高談”了七千英裏後,便在那裏分手了。也沒有折柳相贈,柏油鋪地的國際機場,原就無柳可折。西雅圖倒是頗多柳樹的,葉珊從機場接我回家,一路林木蒼翠,數見柳蔭當道,但美國的柳,樹矮枝肥,殊欠依依撩人之情。楊柳原應在江南帶煙或舞風,不能代表西雅圖的景色。從葉珊院子裏的斜草坡上隔湖眺望,對岸一帶的山巒緩緩起伏,山色天光相接之處,一叢叢一簇簇盡是鬆杉之屬的纖纖尖頂。那種森森矗矗的肅然氣象,才是寒帶湖山的容貌。葉珊的院子不大,但樹木扶疏,雀鳥不喧,倒也有一種蕭野的靜趣。屋後一株李樹,不免有濟慈的聯想,葉珊笑說,暮春四月,該搬張椅子到樹下去寫詩。夜鶯是聽不見的,住西雅圖五天,倒幾次聽到附近的空林裏和華大的紅磚樓頂,有群鴉噪晚,令人不勝荒寒孤寂之感。此外,在院中高出眾木蔭庇大半個草坡的,據葉珊告訴我,是一株巨山梨,從下麵望上去,隻見萬葉疊翠,青蓋蔽天,真是一株祥木。至於樹以人傳,曾見於葉珊之文者,則為蔭接左鄰的幾株山茱萸。鄰翁認為這批狗樹(dogwood)減卻了他的湖景,有芟除之意,葉珊則認為茱萸乃神話所傳、詩人所佩,何等高貴,誰敢言伐?
中元夜,一輪冰月從華盛頓湖對岸的森林裏幻象一般地升起,幢幢然魅著,祟著十裏的湖山,倒影投在湖麵,碎成千麵萬麵,有多少漪淪,就有多少層月影。月,已不知是誰的魂魄,這千麵碎影,更不知是誰的魂魄的魂魄?冥冥中,滿座浪子都疑為古中國的魂魄吧,你到哪裏就跟你到哪裏,轉朱閣,低綺戶,金波脈脈,在每一叢樹後、每一角簷底窺你,覷你。太陽是全世界公用的太陽,月亮,卻永遠是自己私有的月亮。是我廈門街巷底的月,是葉珊花蓮海上的月,是少聰的月、芳明的月也是瑞穗的月,一片冰心,怎麼守得住千魂萬魄各自的秘密?
月高風冷,如此鬼夜何?答案是鏗然一聲古箏。陶築生處士為我一揮手,向泠泠的十三弦上召來了琤琤琮琮,北國的風,江南的流水,召來了潺潺湲湲和嚶嚶婉婉,盈耳是遠古的清音。《漁舟唱晚》與《平沙落雁》,《錦上花》與《紡織忙》,弄箏人撫弄的弦是聆者的神經纖纖,直到月色更清幽,催眠滿湖的魚龍,安慰了四野的妖鬼。今夕何夕,這古老的節奏偏向我抵抗力最弱處襲來,敲叩又敲叩,撼落我睫上的幾滴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