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台灣的教育十分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的結果,人人都是初中畢業生,也就是說,起碼的知識分子了。即使高中和大專的畢業生,加上全台的教師,數量之大,也豈止“一小撮人”,何況近年軍公人員在知識水平上也大大提高,商人之中更吸收了許多優秀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但人數眾多,而且和各行各業之間並無明確的分界。今日台灣的知識分子隻是教育的標準,不是職業的分類。軍人、公務員、商人,甚至部分的工人和農民,都不能稱為“非知識分子”。

“勞工神聖”,是一個偉大的觀念。但不能因為歌頌勞力,就有理由低貶勞心。一件大工程固然有賴千萬人的勞力,但全盤的設計需要勞心,而工人操作所用的機器更是勞心配合勞力的成果。隻要有益於社會的建設和維係,勞心和勞力是同樣重要的。從前的社會低貶了勞力,固然不對,但一個低貶知識分子的社會,也是不健康的。

某作家在文章裏說過這麼一句話:“如果詩人體會到漁火是漁民勞動的現象,他就不會說漁火是美景了。”這種觀念實在太狹隘,一旦普遍被接受,世上殆無事可以入詩。準此,則橫貫公路的景色何忍欣賞,因為那是退伍士兵勞動的成果。吃一隻鳳梨的快樂也不是絕對的,因為那蜜汁裏有果農的血汗。詠歎嬰孩的可愛是沒有心肝的,因為你忘了他媽媽多辛苦。這樣一路想下去,恐怕除了訴苦哭窮或者咬牙切齒之外,就再也無處可以落筆了。

勞力的人值得同情,勞心的人何嚐不值得同情?漁夫辛苦,小學教員難道不辛苦嗎?果農辛苦,畫一幅果園的畫家難道不辛苦?一位作家用他的心血培養出一篇作品來,再用那作品換取一點可憐的稿費,這樣的勞心,視勞力又有何愧?工農的生活應加改善,工農的生活應該成為文學的題材,這是天經地義,但不能因為如此,作家就沒有權利處理自己熟悉的生活。

說台灣的現代詩隻是一小撮人在象牙塔裏的吟風弄月,是不負責任的話。早在一九五七年,彭邦楨和墨人合編的《中國詩選》裏,便已有一位工人出身的詩人吹黑明。第二屆中國現代詩獎得獎人之一的吳晟,則不折不扣是農民出身。至於寫詩而成名的軍人,更在一打以上。台灣的教育這麼普及下去,遲早人人成為知識分子。我們樂於展望,工農兵出身的作家愈來愈多,不但如此,希望漁民、鹽民、商人、公務員等也能產生他們自己的作家,做他們那一行的代言人。台灣的高等學校招生製度雖未臻於理想,但是絕無階級和職業的歧視,工、農、兵、商和公務人員的子女,都可以憑自己的學識進入大學。希望在教育的均等機會和文壇的開放門戶之下,台灣能培養“工農兵商公教”的全民文學,而不僅僅是狹義的“工農兵”文學。

少數作家在自卑複自虐的心理下,處處低貶知識分子,責備他們自私自利,不肯為“廣大的人民”服務。這種自命進步的普羅文學觀,其實是已經落伍的時髦,至少在台灣是不現實的。因為在台灣,人人得為大學生,改行也頗自由,知識分子並非固定的階級。在某些國家,連妓女都振振有詞,敢於站出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知識分子,終日自慚形穢,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還要別的知識分子陪他們一同自卑?

在自由而健康的社會裏,知識分子不比別人高貴,但也不比別人卑微。快樂的社會,有賴於各行各業的分工合作,友好團結,而不是階級對立,互相敵視。隻有在這樣的心理上,所謂大眾文藝才能成為一條大道。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一點不能解決,詩人是不可能坐下來晚餐的,不,誰也不能!

(1) 本篇寫於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