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各國文學史,最先出現的往往是詩人。如果用三餐的次序來喻文學史,則詩人所享,該是早餐,然後是散文家的午餐,最後,才是小說家的晚餐。戲劇家比較不一致:在西方,他吃的也是早餐;在中國,他卻是晚宴座上客。
到了現代,情形就變了。詩求精粹,往深裏走,常常幻覺是已經深了,其實是窄了。傳統還給了古典,故事還給了小說,政治還給了宣傳,日常生活還給了散文……剩下來的東西據說就是純詩,像華萊士·史蒂文斯那樣的詩。餐桌上,已少詩人的座位。
以台灣二十多年來的文壇為例。最早的幾年餐桌上大半是散文家。到了午餐,便換了小說家。總之,還沒有輪到詩人。現在的問題是:誰來晚餐?戲劇家嗎?恐怕不可能。詩人呢?也許是的。近幾年來出現的青年詩人,論質論量,都顯示現代詩潛力之深厚。像溫瑞安、方娥真、羅智成、施至隆這樣早熟的青年詩人,放眼一看,居然有好多位。前行代的詩人已為他們披荊斬棘,開出一條路來,這是他們的幸運,也是他們的障礙。十年之後,如果他們能掙脫前輩的影響卓然自立,則未來的晚餐桌上,可能都是詩人的席位,一半屬於前行代,一半屬於目前的新生代。
不少論者動不動就說“五四”以來以新詩成就最差,這是不公平的。以語言而論,五四時代的散文和小說,表麵上盡管西化,多少總還可以繼承明清小說裏的白話。新詩則不然,從古典詩跳到新詩,中間幾乎沒有過渡,幾乎沒有一塊踏腳石,可以說是說變就變的。新詩人麵對的挑戰,比散文和小說的作者,是大得多了。困難愈大的工作,往往成就也愈大。
現代詩和現代小說,是台灣現代文學並駕齊驅的雙駒,現代詩起步較早,但兩者似乎誰也不欠誰的。至於現代散文,則是現代詩一手帶大的小弟弟。這件事,十三年前(1)我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早已預言,今日眼見已成事實。看看《人間》《聯副》《華副》《幼獅文藝》等刊物上的散文吧,有幾篇是能夠免於現代詩影響的呢?目前的情形是:現代詩人之中,不少人能寫一手漂亮的散文,但是散文家中,有幾位能寫像樣的現代詩呢?無論如何,詩人筆下最好的散文,比散文家筆下最好的詩,畢竟是要高出許多。我說這番話,用意不在低貶散文家,隻在說明詩比散文難工。然則詩的成就最低之說,是沒有根據的。
十五年前,典型的現代詩人是一個半生不熟的文藝青年,惹人生氣如一粒青春痘。十五年後,現代詩人已經成熟得多,對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學的態度已經修正不少,在學術界的地位也已大大提高。無論島內或海外,在大學裏任教或研究所深造的現代詩人日漸增多,支持現代詩的學者也為數不少。學府中的優勢當然不能保證現代詩在創作上日趨進步,但至少表示現代詩人在學識程度和批評水平上已經提高。十五年前率爾操觚的理論和批評,在今日的水平下,已經難為人接受。眼光高了,視域寬了,場麵大了,惡詆固然毀不了已經建立的聲譽,濫情與不學的溢美之詞也不易取信於人。對現代詩壇來說,真正“學院派”的形成,是健康的。作家的名氣固然由讀者造成,作家的地位卻必經學界認可。現代詩人既已漸漸“滲透”學界,遲早將會取得批評上的優勢。同時,現代詩的讀者也在增加。然則未來的晚餐,果為詩人而設乎?
“我的晚餐也許會延遲,可是餐廳將燈火輝煌,賓客雖少,卻都不凡。”十六年前,在《鍾乳石》的後記裏,我曾引英國詩人蘭道的這一句豪語來激勵現代詩的同人。十六年後,我的看法已有改變。詩人的晚餐也許仍要延遲,賓客卻無須冷落。
近年形勢大變,普羅文學的理論正由少數海外學人輾轉輸入台灣的文壇,發為文章,不但對台灣的現代文藝百般嘲弄,甚至偏激到竟然建議取消師範大學和工技大學以外的一切大學教育。在台灣,有極少數的作家受了普羅文學意識的影響,常在無意之間表現出一種“反知主義”的傾向,這是十分可悲的。總括他們的態度,不外下列的兩端:第一,知識分子隻是一小撮人,比起勞動大眾來,算不了什麼;第二,知識分子不直接參加生產,隻知胡思亂想,毫無實用價值,因此麵對勞動大眾,隻有自卑的份。結論是:知識分子寫的作品或為知識分子而寫的作品,是封建社會士大夫的遺毒,應該揚棄。弦外之音,似乎文學應走工農兵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