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真到自覺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詩?

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筆會為慶祝二十周年紀念,舉辦了一個文藝座談會。會長羅香林先生邀我主講“二十年來台灣地區的文學”。這個時期號稱“二十年”,取其整數,實際上約為二十五年。我在演說稿裏把它又分成四個時期,就是天真時期(1938—1943)、轉型時期(1943—1948)、西化時期(1948—1960)、自覺時期(1960—今)。大致來說,“天真時期”隻是大陸時代的延長,人在海島,心在大陸,寫的大半是另一時空的經驗或幻想,主題天真、技巧簡易。“轉型時期”是大陸時代的過渡,一方麵是大陸來台的年輕一代在文壇漸露頭角,一方麵是本省作家漸漸進入中文寫作的情況。主題漸漸豐富了起來,反芻大陸經驗之作與表現台灣環境之作都有人嚐試。西方現代文學的譯介開始吸引年輕作家,並提供了不少新的技巧。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正是這一時期的代表刊物。“西化時期”這名字也許太武斷了,因為這十二年間的代表作之中,亦正不乏民族精神、鄉土風格,或是古典韻味。但是無可諱言,這個時期勇於嚐新的許多作家,莫不或多或少接受流行的現代主義的影響,小說走意識流,詩走超現實的路子,至於價值觀念、生活態度,更是往往跟著西方走,超時空地嗟歎工業文明的墮落。仔細分析之下,我們當可發現,在此時期,未趨西化甚至力拒西化的作家,仍多於趨附西化的一群,隻是非西化或反西化的力量是分散的、個別的,西化的“少數黨”卻力量集中、旗號分明,乃予人以聲勢浩大的幻覺。“自覺時期”實際上並不始於六十年代。對於少數先知先覺的作家來說,早在五十年代的末期甚至中期,它就已經開始了。民族、社會、鄉土、現實,這些主題,在五十年代曾受人冷落甚至否定,到了“自覺時期”乃紛紛抬頭,成為批評家鞭策作家的口號。

口號隻能代表社會或批評家主觀的願望,如果作家不響應,或者有心響應而才力不足、經驗不備,仍然於事無補。我有一次戲謂:“真正威脅作家的,不是批評家,而是一位更好的新作家。”批評家充其量隻能貶低作家的聲譽,但是無法取而代之;一定要有一位新作家出現,把同一題材處理得更好、更新,甚至創造出一個嶄新的題材,才會迫使舊的作家“過時”,而成為新題材甚至新時代的代言人。不久以前,一位旅加的數學教授回到台北,以現代詩欠缺民族性與社會感責備現代詩人,很寫了幾篇文章,他自己雖然也寫詩,可惜詩才平平,無力以身作則,所以他的批評雖也引起了一場喧鬧,卻不能導致真正的革命。他的口號仍然是一句口號。隻有等吳晟這樣的作者出現,鄉土詩才算有了明確的麵目。唐文標流了血,但是沒有革命,吳晟的革命卻無須流血。批評和創作的不同在此。

主觀要求與客觀的成就之間,往往頗有距離,有時甚至是背道而馳。幾乎在所有的地方,官方希望作家寫什麼和作家想寫什麼、能寫什麼之間,總是有衝突的。莫斯科不歡迎索爾仁尼琴那樣的作家,俄國偏偏出現了索爾仁尼琴。何其芳、卞之琳、艾青、郭沫若等的後期作品,往往生硬勉強,便是客觀條件被迫遷就主觀要求的結果。另一方麵,一位作家真想動筆寫實的話,他就會麵對許多現實的問題。任何社會都不免有些病態,任何現實都不免有些缺陷,要寫實,就不能不多少觸及。於是官方的“瓶頸”在前,批評家的壓力在後,作家的處境是值得我們同情的。

因此我認為,像“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詩”這類的問題,不應由官方提出,最好也不由批評家提出,而應該由詩人反躬自問,問自己應該寫什麼,該怎麼寫。

近十年來,我個人寫詩的方向,於民族、社會、現實三者,比較強調民族感與現實感。早在六十年代中期,這傾向在我的作品裏,已經有明確的流露。相信終我之身,這方向是曆久不移的。盡管如此,我仍認為“多般性”是比較健康的藝術形態,因此不但在自己的作品裏追求主題的變化,更希望眾多詩人在主題上能拓寬視域,為中國詩征服新的疆土。一位詩人的才氣並不限於駕馭文字,處理意象或安排節奏,因為在詩中引進一個新的題材,也是一種獨創,需要相當才識。譬如在羅青出現以前,有些題材曾是現代詩的大忌,根本入不得詩;羅青之後,那些題材就很自然了。今年五月號的香港《詩風》月刊上,翱翱發表的一首《中庸食譜》,用羅青筆法處理家常題材,高妙自然,似乎把羅青型的題材又推進了一步,可謂現代詩唱和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