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十日,世上千年(1 / 2)

一九七四年的複興文藝營,意義深遠,風格清新,是一項革命性的創舉。駐營作家的鼓舞,和一百位大學生的自發自律、踴躍參與,使這項創舉得以順利進行,圓滿結束,收獲可謂相當豐盈。

成功的條件是多方麵的。首先,為了力矯西化的觀念,我們把小說、散文、戲劇、詩四組分別命名為曹雪芹組、韓愈組、關漢卿組和李白組;前三組的指導老師分別聘請朱西寧、蕭白和金開鑫三位先生擔任,李白組則由我自兼。四組鮮明而富個性的形象,暗寓複興傳統的期許,給學生的鼓舞很大。

往年的營址都設在台北地區,今年遷往遠離台北的霧社,也令愛好文藝的青年感覺一新。霧社四圍山色,一泓湖光,不但風景絕佳,而且鎮小人稀,遊客亦少,海拔三千七百六十英尺,氣候也遠比平地涼爽,早晚甚至要加毛衣。上得山來,即使是俗人也不免沾上三分仙氣。何況霧社正是四十多年前山胞抗日之地,於今烈士碑前,英雄坊下,悲壯的記憶猶在山風鬆濤中縈回不去。登高懷古,追撫賽德克的忠魂,正可提供最佳的寫作題材。營部設在農校之中,地主李少白校長於殷勤接待之餘,更為全營學員演講一次,把山胞抗暴的壯舉,前因後果,群述一遍。就地取材,而題材又深具意義,更刺激了青年創作的靈感。

李校長二十多年高居仙境,卻仍富人情,好客不下孟嚐君。隻是今之孟嚐性嗜攝影,為全營的活動留下無數可貴的鏡頭。推開他的後門,迷人的碧湖盡在望中,脈脈的波光、冷冷的水汽,使人不得不停下來,坐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每天清晨,在變幻無定的白霧中,我總愛和三位老師坐在李校長後院的石椅上,居高臨下,徐徐呼吸碧湖之美。女生也來。男生則爬上樹去,攀折幽香的玉蘭花。李白組的學員為這一潭綠水寫了好些詩。我也寫了一首,題名就叫《碧湖》,詩中所謂“碧湖山莊的主人”,就是指李校長。入山十日,也算有詩為證了。

文藝營每天的活動,從七點鍾的升旗開始,然後是晨讀,然後是早餐。上午是兩小時全營合上的大班課,由四位老師輪流講授自己本行的發展概論。大班課原則上是“學術性”的,盡管學員正襟危坐,凝神聆聽,他們真正期待的,還是下午三小時的分組討論。霧社風景既美,亭台自多,峰回路轉,往往一亭翼然,招人憩息。四組的學員簇擁著自己的“師父”,各覓一亭,或倚紅柱,或坐石階,便開始討論起來。例如李白組吧,今天下午討論的主題是什麼?是鄭愁予的詩。指定的八首都念了。好吧,那就一首首來,先看《水手刀》吧。我便開始講解,先講表麵的大意,然後一層層向深處探討,主題、背景、結構、語言、意象、節奏等,一一評述,但是總故意留下某些漏洞,等待同學自己來解決。遇到歧義四出的字句,我總是遍詢同學的意見,鼓勵他們表達自己的看法。當然,眾說紛紜之餘,我也免不了要有所取舍,下一個結論。起初,學員們仍然保持著平日上課的習慣,遲疑觀望,不敢輕易發言。後來經我再三強調,文藝營的目的,不在學術,而在創造,不在培養學者,而在誘導作家,部分學員才主動發言,有時是補充,有時甚至是修正我的意見。有時學員彼此之間也會爭辯起來。到了這種程度,分組討論的氣氛就生動多了。最後,看得出來,即使還不曾發言的學員,至少也有了廣納眾見的機會,或許在“旁聽”的過程之中,已經糾正了自己的謬見或加強了自己的信念,所以實際上也等於“參與”過了。

晚上七點半到十點半,是實際寫作的時間。這時冷霧漸起,各組回到自己的教室,團團坐定,所有的筆都忙碌了起來。老師坐在那裏,當然也不是閑著,因為不久,一定會有準作家把剛完成的作品拿來給你看。你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免不了要批評一番,這當然要一點真功夫。不過真正的功夫,還是在修改和潤飾。你說,這裏這個形容詞不精確,那裏那個動詞太軟弱,好吧,那你想一個好的來代替嘛。你說,整篇的結構太鬆懈,是嗎?那你來扭扭緊試試看。你一出手,總得使準作家口服心服。做“師父”,本領就在這兒。因為今年的文藝營裏,潛力富厚的青年作者至少有一打半,這些可造之才,假以時日,必能有所表現。例如,關漢卿組的林清玄,開朗而有活力,在《聯合副刊》已經發表了好些散文,不能視為純然的準作家了。朱西寧先生與蕭白先生在各自的組裏,都續有驚喜的發現,認為上山之行不虛。李白組二十多人之中,有四五位在自己的校刊上已經發表了不少作品,才氣顯然可見。例如林文彥、林興華、曾忠信幾位,隻要繼續努力,當不致寂寂無聞。劉誌聰初次試筆,居然不差,頗得葉珊筆意。外組來投稿的,以李利國、陳膺文最有前途:前者已臻穩境,後者下筆有理趣,但應“提防”羅青的影響。一般說來,今年文藝營的素質甚高,高手之外,尚多解人。我懷疑自己在二十歲時,能不能跟他們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