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調民族感和社會性,應該適可而止,不必鞭策所有詩人,勿使人人如此,篇篇如彼,定於一尊。詩中天地不可限量,唐詩之盛,如果減去王維、孟浩然、李賀、李商隱等人,仍將大為遜色。我不主張現代詩“過分”強調這兩點,有下列各種原因:
第一,如果此點鋪張過分,就很可能劃地自囿,限製了現代詩自由開拓的活力。文壇原多一窩蜂的現象,一種題材,真正探討有力的作家,也不過那麼三五位,其他攀龍附驥之輩,除了可壯聲勢之外,其實於事何補?何況憂國憂民之作,往往隻能期之中歲以後感慨漸深的詩人,這類主題,恐非一般青年詩人所易把握。與其感性不到、經驗未圓,而強用知性去追求,不如自然些,去處理較有把握的題材吧。
第二,過分強調民族與社會的現實,分寸一失,藝術與宣傳的界限難分,官方便容易挾“健康寫實”以臨作家,而一般作家為求自保,難免處處設防,務使作品停留在透明淺顯的層次,不敢多所發揮。同時,批評家也就容易執此一端而忽略其餘,隻認可有骨無肉的粗疏之作,而把藝術上的苦心貶為形式主義。自由作家之於三十年代曾經飽嚐這種“意識鑒定”之苦,我們又何必去重討苦吃?
第三,一篇作品的時代性,是難以鑒定的。轟動一時的大新聞、大事件,記之於詩,可能較易引人注意,因而也傳誦一時。可是讀者的興趣,往往也是附屬的,帶一點“有詩為證”的意味,等到事過境遷,曲終人散,那種附帶的興趣也每每煙消雲散,於是那首詩隻成了曆史的一個小注腳,如果所記不實,恐怕連做注腳也不夠格吧。這時,赤裸裸的這首詩,隻有靠本身內在的價值,去麵對時間的考驗了。白居易以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種載道的文學觀,固然洋溢著盛世的樂觀精神,但也局限了文學的視域,忽略了文學的彈性。問題在“事”字如何解釋:如果那隻是指“時事”“事件”而言,就未免太淺近了一點;如果把它解釋為“人間事”“值得關心的事”“永恒而普遍的事”,那就更具彈性,成為廣義,當可為各家各派詩人所接受。在許多情況下,最富於“時代性”的作品,往往最容易“過時”。英文有“topical”一詞,訓為“富於當代或當地的意味”,在文學批評上,往往不是一個肯定的斷語。
李白的《長幹行》和崔顥的《長幹行》,既不憂國憂民,也無多少社會動態,但是比起杜甫或白居易的熱血之作,並不減其親切感人,曆久彌新。古詩十九首於漢代之事並無陳述,濟慈於法國大革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於南北戰爭,亦殊少觸及,似皆無妨其藝術價值。一般宮廷文人的應時之作可以不論,即使高明如奧登與麥克利什的詠時之作,百年之後恐怕也會失去光彩,不再動人。詠時即事之作,當然不一定受製於“折舊率”,成為明日黃花。一件國家大事、一個社會現象、一個節日,如果未經想象力和觀察力的貫串,使它成為有感情有感性的東西,那就隻能留停在知識的層次,淪為一堆浮光掠影不知所雲的門麵語,充其量隻是一篇修辭的練習吧。同樣的題材,到了真正詩人的筆下,直陳變成暗示,殊相接通共相,新聞反襯曆史,偶然彙入常態,當能撥開表麵的現象而探攫內在的意義。時代性的題材能接通永恒的真理,既有迫切的時代感,又具持久的普遍性,那樣的作品才能垂之永遠,不隨應時應景之作變成“文字垃圾”。
一麵是白居易所謂的“歌詩合為事而作”,另一麵是愛默生宣稱的“美,便是它自身存在的理由”(Beauty is its own excuse of being)。(1)詩人究竟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可以分幾個層次來答複:第一,詩人背景不同、才情各異,讓每人自由創作,發揮所長,無論於自己於文壇,當最為有利。反之,要李清照寫“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或是要濟慈寫斯科特式的慷慨軍歌,豈非誤用天才?第二,在載道與唯美之間,盡有天地任詩人回旋,不必執著一端。葉慶炳先生指出,兩者之間尚有言誌的一派,屈原、曹植、陶潛,皆在其列,名單是極其輝煌的。(2)實際上,其間除了言誌之外,尚有許多勝境可探。帶一點禪意的哲理詩、輕盈飽滿的詼諧詩、歌歎造化的自然詩、品茶飲酒閑話桑麻的家常詩,甚至於氣吞江湖的武俠詩、筆驚鬼神的史詩、和音樂結婚的歌、越界侵略小說及戲劇的敘事詩及詩劇等,不都是有待我們開發的海埔新生地嗎?第三,盡管如此,一位敏感的詩人,處今日非常之變局,而竟不聞不問、不怒不驚,乃至孤燈小樓,一仍唯美是務,也就未免太自私了。我認為,詩人處此之境,無論是直接或間接,高亢或低回,都應該對自己的家園表示關切和赤忱了。詩人固然不必,也不可能篇篇愛國,但是賦詩千首,竟無一篇憂時感世,也是難以自解的。我們不能期望詩人皆為鬥士、勇士、誌士,但是詩壇之上,如果舉目多為高士、逸士、隱士、曲士,甚至於狂士,那就未免輕重倒置,成為病態,值得詩壇好好自省。無論如何,支撐中國詩道傳統的,仍是儒家精神的誌士胸襟與仁者的心腸。李白令我們興奮,王維令我們安詳,李商隱令我們著迷,陶潛令我們欽羨,但真正令我們感動的,是杜甫,因為他才是人世間的,他毫無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現代詩發展到現在,近似韓愈、李商隱、杜牧、李賀、孟郊、賈島,甚至盧仝、馬異式的作者都出現過,但我們真正期待的,是盛唐人物,尤其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