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讓我們看看我們不需要哪些詩吧。

首先,假古典風仍頗流行。這一類的作品無論在題材上、觀念上或語言上,都與現實生活過分脫節,給人一種仿古贗品的感覺。如果作者於古典的修養不夠火候,則辭藻、句法、聲調等,必然生硬牽強,不能做到圓融渾成的境地。至於此道真正的高手,在重現、重組古典意境之餘,常能接通那麼一點現代感或現實感,不讓古典停留在絕緣的平麵。這種手法,是效顰者應該注意的。

其次,超現實的餘風在一些後知後覺之間,仍然在吹著,當然風力已經減小很多。在這種作品裏,意象仍然淹沒主題,不成焦點,語言仍然支離破碎,不成段落,文言與白話夾纏,抽象與具象格格不入。先驅者的夢境,往往還有一種疑真疑幻的驚異感,形象生動,咄咄逼人,到了效顰者手裏,由於語言稚拙,意象流產,往往隻有混沌,並無驚奇。超現實與古典,都需要高手始能為功,沒有把握的作者還不如實事求是,寫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當然,實實在在的東西也不好寫,也許還更難寫。眼前景,身邊事,天天如此,處理起來卻不簡單。高手娓娓道來,自然親切,說到妙處,更能化腐朽為神奇,咫尺之間,捕得無限。這種詩的張力遍布全局,並不以隻言片語馳騁才氣。不幸到了生手筆底,妙語警句固然少見,通篇看來,似乎也無貫串全局的匠心妙諦,落得一個始於平庸亦終於平庸的地步。這一類不痛不癢的作品,說它是“散文化”吧,仍嫌辱沒了散文,因為即使我們以散文相看,其中的文句也難稱夠格的散文。我們頗有一些生手,散文之筆尚未握穩,已經鄙視散文,而貿貿然要飛向詩的領空去了。“好詩的第一個最起碼的要求,便是具有好散文的美德。無論你審視什麼時代的壞詩,都會發現其中絕大部分都欠缺散文的美德。”艾略特在《十八世紀的詩》(3)一文中說過的這一番話,值得詩壇新人細細玩味。我還有這麼一個理論:如是台灣的現代詩在語言上發生了毛病,則散文水平的普遍低落要負頗大的責任。散文家們也許認為我在袒護詩,其實我不是。以後當另文專論此事。

小而詩壇,大而文壇,都有不少困局待解。例如目前,我們幾乎沒有一本雜誌在創作上具有突破的活力。報紙的副刊呢,文學性日益減低,詩幾已絕跡。在目前的低潮中,問題不是“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詩”,而是“我們要不要詩”。

答案是肯定的。我們要詩。隻要是來自生命、來自活語言的詩,都為我們所熱切需要,尤其是表現七十年代新經驗的作品。

(1) 見愛默生The Rhodora一詩。——作者注

(2) 見一九七五年六月《中外文學》葉慶炳著《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作者注

(3) 本名 Johnson’s “London” and “The Vanity of Human Wishes”,發表於一九三〇年。後收入一九三三年牛津版的English Critical Essays, Twentieth Century。現名Poetr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收入The Pelican Guide to English Literature之第四冊。——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