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新詩史上,崛起於三十年代的戴望舒(1905—1950),上承中國古典的餘澤,旁采法國象征詩的殘芬,不但領袖當時象征派的作者,抑且遙啟現代派的詩風,確乎是一位引人注目的詩人。論者每將他和李金發相提並論,因為兩人年齡相近,且都留學法國,追隨象征詩風。其實兩人頗有差異:首先,戴望舒的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1929)雖比李金發的處女集《微雨》(1925)晚了四年,可是論到真正的詩齡,李金發前後不過七年(1920—1927),戴望舒卻長達二十餘年(1923—1945)。其次,兩人詩風之異,各如其名:“金發”來自西方,“望舒”出於古典。李的中文欠佳,偏愛使用文言,以致文白夾雜,不堪卒讀;戴的中文較純,文白並用,較能相融。李頗耽於異域情調,詩中簡直沒有中國;戴的詩中雖有中國意味,卻往往陷於舊詩的濫調。照說詩人的散文不至太差,但是李金發的散文,就我讀過的一些來看,實在不好,令我對他的詩更加存疑。李金發的詩,人稱象征派,他卻自稱神秘派。(1)派別當然無關宏旨,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李金發的詩,意象跳躍太過唐突,偶有奇句,但不足以成篇。

將同棲止於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像這樣的斷句,無論在音調或是意境上,都有佳勝,可是和上下文常不連貫,滯而不流,終非新詩所應取法。大致說來,戴優於李,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也隻是較李為優而已。戴望舒寫詩的時間三倍於李,成就當然應該高些,可是就詩論詩,戴的成就仍然是有限的。先談他的產量。戴望舒一共隻出了四本詩集,依次是《我的記憶》(1929)、《望舒草》(1932)、《望舒詩稿》(1937)、《災難的歲月》(1948)。其中《望舒詩稿》所收的作品大部分與前兩本詩集雷同,而《望舒詩稿》和《災難的歲月》加起來,隻有八十八首詩。戴望舒寫詩的時間,前後共有二十二年,推算起來,一年的產量不過四首,可謂十分寡產。同時,這八十多首詩全是抒情短篇,最長的一首《過舊居》也不滿六十行,因此,無論就篇數還是行數而言,都不算豐盛。在中國,二十七歲便夭亡的李賀,也留下了二百四十一首詩。在西方,二十五歲便早逝的濟慈,總產量是一百五十六首,其中甚多百行以上的長篇,例如,有名的《聖安妮絲前夕》(2)便有三百多行;至於《安迪密恩》更長達四千零五十行,以行數而論,僅此一首就已經超過戴望舒的總產量。可是濟慈實際寫作的時間,隻有六年。

產量多寡,當然不是評斷藝術高下的重要標準。風格有無變化,詩境有無拓展,卻不容忽視。戴望舒的作品,從《望舒詩稿》到後期的《災難的歲月》,雖也有些變化,但其發展不足令人刮目相看。大致上說來,這八十多首詩可以分為五類。第一類不外是傷春悲秋、憂來無端、悵惘迷離之境,《夕陽下》《對於天的懷鄉病》《寂寞》等屬之。第二類抒寫的是一種朦朧而低回的柔情,《雨巷》《我的戀人》等屬之。第三類摹狀的是一些抽象的意念,《我的記憶》《樂園鳥》《偶成》等屬之。第四類有意擺脫自我去刻畫人物或事件,《斷指》《祭日》《村姑》等屬之。第五類比較現實,反映的不是家變、鄉愁,便是國難,《過舊居》《示長女》《獄中題壁》《我用殘損的手掌》《口號》等可為代表。

表麵上雖然可以分出這麼多類來,在本質上,其實隻有兩大類:第一類比較個人化,耽於虛無的情調;第二類比較社會化,具有現實的感覺。戴望舒的詩風,基本上仍是陰柔雅麗的,他的語言並無多大彈性,二十多年中亦少發展與蛻變,因此這兩大類的作品之間的差異,主要仍是題材上的,不是語言上的,也就是說,兩類作品說的東西雖然不同,但說的方式並沒有多大差異。包括艾青在內,許多人都讚美戴望舒後期的生活態度趨向開放與積極。實際上,我覺得戴望舒早期的象征詩風捕捉的弦外之音不夠飄逸,探索的內心感受不夠深刻,而後期的寫實道路走得也不夠沉毅、硬朗,比起臧克家與艾青來,便覺得不太自然。試看《心願》第二段:

幾時可以再看見朋友們,

跟他們遊山,玩水,談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煙,

念念詩,坐上大半天?

隻有送敵人入殮。

這幾行詩命意膚淺、節奏鬆弛、語言乏味,最後一行尤為不妥。《心願》作於一九四三年,正當抗戰末期,詩人那時在日軍占領的香港,並曾入獄。但是“隻有送敵人入殮”一句不足表現抗戰的心情,因為“入殮”的形象不夠鮮活,語言也太文縐縐,顯然是在勉強押韻。

詩人的態度要真正有所轉變,並不容易,因為“知道了”並不就等於“覺得了”。知性的轉變如果缺乏感性來充分配合、支持,那轉變就不真實、不徹底,隻是一個空洞的觀念吧。所謂“生活態度”,細加分析,“態度”隻是知性,“生活”才是感性。許多所謂“健康寫實”的作品,隻有“態度”,沒有“生活”,終不免淪為半生不熟的宣傳品。三十年代的詩人大都麵臨一個共同的困境:早年難以擺脫低迷的自我,中年又難以接受嚴厲的現實,在個人與集體的兩極之間,既無橋梁可通,又苦兩全無計。真正的大詩人一麵投入生活,一麵又能保全個性,自有兩全之計,但是從徐誌摩、郭沫若到何其芳、卞之琳,中國的新詩人往往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詩風“變”而未“化”,相當勉強。戴望舒以四十五歲的盛年逝於一九五〇年二月,不必分割自己去遷就另一個極端,適應另一個現實,仍算是幸運的。

戴望舒作品的水平,高下頗不一致,真正圓融可讀的實在不多。大致說來,他的毛病出在意境和語言。比起徐誌摩的氣盛聲洪來,戴望舒的作品顯得柔婉沉潛,較為含蓄。這隻是指他的成功之作,可惜他往往失手,以致柔婉變成了柔弱,沉潛變成了低沉。往往,他的境界是空虛而非空靈,病在朦朧與抽象,也就是隔。他早期的成名作《雨巷》,在音調上確比新月之作多一層曲折,難怪葉紹鈞許為新詩音節的一個新紀元。以今日現代詩的水平來看,《雨巷》音浮意淺,隻能算是一首二三流的小品。以三、四兩段為例: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行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

這樣的詩境令人想起“前拉斐爾派”的浮光掠影。兩段十二行中,唯一真實具象的東西,是那把“油紙傘”,其餘隻是一大堆形容詞,一大堆軟弱而低沉的形容詞。“冷漠”“淒清”“惆悵”“淒婉迷茫”“寂寥的”“太息一般的”“像夢一般地”,數一數,十二行中竟有九個形容詞。內行人應該都知道:就詩的意象而言,形容詞是抽象的,不能有所貢獻。真正有貢獻的,是具象名詞和具象動詞,前者是靜態的,後者是動態的,但都有助於形象的呈現。詩人真正的功力在動詞與名詞,不在形容詞;隻有在想象力無法貫透主題時,一位作者才會乞援於形容詞,草草敷衍過去。“像夢一般地”是一個身份較為特殊的形容詞,和“寂寥的”一類單純形容詞不同,因為它是依附在一個名詞之上的。可惜它依附的是“夢”,不是一個鮮明硬朗的東西。詩人一旦陷入這些“不可把握的東西”(the intangibles)之中,要再自拔是很不容易的。二十世紀初期(1909—1917)興起於英美詩壇的“意象派運動”,大聲疾呼要打倒的,正是這種不痛不癢、不死不活的廉價朦朧、低級抽象。可惜在時間上緊接其後的早期中國新詩,竟泥乎其中而不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