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詩意境之病,一為空洞,已如上述,另一則為低沉,甚至消沉。人生原多悲哀,寫人生,往往也就是在寫生之悲哀。可是悲哀盡管悲哀,並不等於自憐自棄,向命運投降。真正的悲劇往往帶有英雄的自斷、哲人的自嘲,仍能予人清醒、崇高、升華之感,絕不消沉。大詩人的境界,或為悲壯,或為悲痛,或為悲苦,但絕少意氣消沉。戴詩的悲哀,往往止於消極,不能予人震撼之感。且以《我的記憶》為例: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像“記憶”“希望”“時間”這一類抽象觀念,用詩來表現很難求工。知性的探討,原非中國古典詩之所長。這樣的主題,到了英國玄學派或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手裏,才有好戲可看。戴望舒的處理是失敗的。這首詩隻有鬆散的情調、淺白的陳述,沒有哲理的探討,缺乏玄學的機智和深度。在戴望舒的筆下,記憶隻是一種軟弱低沉的聲音,喚起的心境隻是感傷與自憐,可見戴氏的知性天地是如何狹小。這樣冗長瑣碎的一種記憶,詩人竟然“永遠不討厭它”,不能不說是一種病態。一位詩人,長與“眼淚”“太息”為伍,還要“淒淒地哭”“沉沉地睡”,同時自己記憶所托的事物不外是“破舊的粉盒”“壓幹的花片”“淒暗的燈”“頹垣的木莓”,可說在頹廢之外,更予人脂粉氣息之感。這種脂粉氣,在戴詩之中簡直俯拾皆是,包括下列的兩段:

可是不聽你啼鳥的嬌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嗚咽,

卻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淚珠盈睫。

——《山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裏,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於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尋夢者》

承受了法國象征主義的傳統,戴望舒在《詩論零劄》裏強調:“詩最重要的是詩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所謂nuance是指色調或含意上微妙精細的變化,其逐步增減的層次甚難覺察。戴氏這句話說得不太妥當:第一,詩情原借字句以傳,本無所謂誰更重要,真正重要的還是詩情所至,字句能否密切配合,正如頗普所雲:“音之於義,應如回聲。”第二,就詩而言,最重要的該是有話要說,而不是在鏡花水月、暗香疏影之間顧盼斟酌,味其妙變。有話要說,有重要的話要說,才談得上說的方式;一位詩人隻有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才會用“nuance”一類的托詞來粉飾吧。羅丹的雕刻、梵高的繪畫、葉芝的詩,都是生命力的洋溢,形式自然飽滿充足,何待細琢什麼nuance?戴望舒在絕對的標準上,隻是一位二流的次要詩人(minor poet)。大詩人與次要詩人的分別,在乎生命力之盛衰強弱,而不在字句的表麵品質。其實,不少次要詩人的作品反而顯得更細膩些。豪斯曼的詩無懈可擊,但並不偉大。

在《詩論零劄》中戴氏又說:“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詩不能借重繪畫的長處。”深受法國象征詩派影響的戴望舒,竟發此論,實在令人費解。這兩句話,究竟是否和馬拉美或當時的聞一多抬杠,不得而知。戴氏在此處隻孤零零地提出了這兩個意見,並未加以闡明或發揮,所以意見仍然隻是意見,不能成為理論。我認為這兩句話完全不負責任,因為古今中外的詩,都不能沒有節奏和意象。以“音樂的成分”而言,律詩和十四行詩嚴密的格律固然富於音樂性,即使利用口語節奏的自由詩,隻要安排得好,又何嚐沒有音樂性呢?音樂性,是詩在感性上能夠存在的一大理由,“去了音樂的成分”,詩的生命便去了一半了。所謂音樂性,可以泛指語言為了配合詩思或詩情的起伏而形成的一種節奏,不一定專指鏗鏘而工整的韻律。中文天生就有平仄的對照,不要說寫詩了,就是寫散文,也不能不講究平仄奇偶的配合。即使戴望舒自己,講了這一番詩話之後,不也仍在寫脫胎於新月體的格律詩嗎?直到他最後的一首詩《偶成》,他也未能擺脫“音樂的成分”,未能擺脫早期格律的濫調: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絕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隻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看得出來這是一首“新文藝腔”的劣作:韻押得太爽利,第一段四個去聲韻腳,押得太峭;節奏的起伏太機械化,太輕易;諸如“生命的春天”“燦爛的微笑”等形容詞加名詞的詞組,也空洞乏味,言之無物。顯然,這是一首樂觀的詩,但是,其中再三的保證並無真正的信念來支持,所以沒有力量。

戴望舒的語言,常常失卻控製,不是陷於歐化,便是落入舊詩的老調,能夠調和新舊、融貫中西的成功之作實在不多。且以前引的那首《我的記憶》為例。全詩一共三十二行,記憶的代名詞“它”字竟用了二十次之多,“的”字用了三十四次,讀來十分累贅。同時,句法不但平鋪直敘一如散文,而且一再重複,顯得十分刻板。第二段九行,一直保持“它生存在……之上”的句法,顯得毫無彈性。諸如“它在到處生存著”和“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等句,簡直不像中文:這樣的句子即使出現在譯文裏,也是敗筆,何況是在詩人的筆下?艾青在《戴望舒詩選》的序裏,竟說這首詩“采用現代的日常口語,給人帶來了清新的感覺”,足見艾青對於何為口語,何為純淨中文,也認識不清。其實艾青詩中歐化情形之嚴重,更甚於戴,大巫看小巫,當然看不出毛病來。再舉《對於天的懷鄉病》首段為例:

懷鄉病,懷鄉病,

這或許是一切

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枝煙鬥的

人們的生涯吧。

七行詩句法的骨幹,其實是“這或許是……人們的生涯吧”。此處“人們”一詞,擁有三個形容子句:一是“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一顆悲哀的心”,二是“是緘默著”,三是“抽著一枝煙鬥的”。三個子句用“而且”與“還”相連,前麵更冠以總形容詞“一切”。數一數橫阻在“是”與“人們”之間的,共為三十二字,文法繁複,字句瑣碎,即使在歐化文體之中,也隻能算下品。再看他的《村姑》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