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姑娘靜靜地走著,
提著她的蝕著青苔的水桶;
濺出來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邊的柳樹下。
這姑娘會靜靜地走到她的舊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樹蔭下的舊屋,
而當她想到在泉邊吻她的少年,
她會微笑著,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將走到那古舊的木屋邊,
她將在那裏驚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將靜靜地走到廚房裏,
她將靜靜地把水桶放在幹芻邊。
她將幫助她的母親造飯,
而從田間回來的父親將坐在門檻上抽煙,
她將給豬圈裏的豬喂食,
又將可愛的雞趕進它們的巢裏去。
在暮色中吃晚飯的時候,
她的父親會談著今年的收成,
他或許會說到他的女兒的婚嫁,
而她便將羞怯地低下頭去。
她的母親或許會說她的懶惰,
(她打水的遲延便是一個好例子,)
但是她會不聽到這些話,
因為她在想著那有點魯莽的少年。
這首詩的構思和布局本來不壞,壞在語言。冗長而生硬的散文句法,讀起來有如西洋詩的中譯,或是唐詩的語譯,意思是可解的,但不是中文。一共隻有二十四行,卻有十三個“她”,一個“他”,九個“她的”,一個“他的”,一個“它們的”,共為二十五個,平均每行一個代名詞;其實大半可以刪去,結果不但無損原意,而且可以淨化語言。其次,形容子句用得太濫:“在泉邊吻她的少年”“從田間回來的父親”等都是例子。每個名詞頭上都頂著這麼一頂大帽子,真是吃力。還有一項嚴重的歐化,便是表示未來或常態的“將”與“會”;作者在詩中一共用了九個“將”,六個“會”,畫蛇添足,反而損害了中文動詞的優越彈性。此外,有些事情,英文用“形容詞加名詞”來表達,中文用一個渾成的短句就可以了。例如,末段的前兩行:
她的母親或許會說她的懶惰,
(她打水的遲延便是一個好例子,)
在西洋語法的影響下,戴氏陷入了“某人的某事”的公式,竟忘了中文的語法是說“某人如何如何”。現在把這兩行改寫於後,看是否比較像中文:
母親或許會說她懶惰
(她打水遲歸,便是好例子,)
歐化之病既已診斷如上,讓我把《村姑》全詩改寫一遍,看看我的處方是否有效:
村裏的姑娘靜靜地走著,
提著青苔剝蝕的水桶;
冷水濺滴在她的跣足上,
她的心卻在泉邊的柳樹下。
她靜靜地走到舊屋子去,
百年的冬青樹下,那舊屋;
想到在泉邊吻她的那少年,
她便微笑,抿起了嘴唇。
她走到那古舊的木屋邊,
驚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靜靜地走到廚房裏,
靜靜地把水桶放在幹芻邊。
有時,她幫著母親做飯,
父親從田裏回來,坐在門檻上抽煙,
她喂罷豬圈裏的豬,
又把可愛的雞趕進巢裏。
在暮色中吃著晚飯,
父親談起今年的收成,
或許還說到女兒的婚事,
她便羞怯地低下頭去。
母親或許會說她懶惰,
(她打水遲歸,便是好例子,)
但是她聽不進這些話,
正想著那有點魯莽的少年。
刪改後的《村姑》當然仍非上好的作品。我所做的,隻是依照作者原意去蕪存菁,刪多於改,並無脫胎換骨之意。《村姑》原詩的缺點太多,令人有欲改無從之感。換一位真正的高手來寫,該不會三段詩中用上四次“靜靜地”,也不會為了填空而寫出“可愛的雞”這麼空洞的字眼。這種毛病,說明了一般新詩,未得西洋詩之妙諦,先已自絕於中國古典傳統,在辭藻和字彙上多有貧乏。“可愛的”尤其是一個沒有形象的形容詞,在感性上毫無效果。作者說雞是“可愛的”,讀者卻想象不出怎麼個可愛來,說了等於沒說。方旗的詩句“新雛啁啾檢視羽翼”,寥寥的八個字,有形有聲,便攫住了小雞的生命。(3)如果方旗敷衍塞責,他大可漫不經心,謅出“冰心式”的空洞詩句:多可愛哪!這些小雞!同樣,在《村姑》裏,“可愛的雞”也是想象無力的表現。一定要填上一個形容詞的話,至少也應該說“啁啾的新雛”或者“爭蟲的雞群”吧。
無論如何,刪改後的《村姑》比起未刪的原作來,畢竟眉清目秀、了然得多了。我刪掉的,大半是中文不需要更承受不起的代名詞、助動詞(auxiliary verb)、連詞、定語從句等——一句話,語法上的種種“洋罪”。所謂“新文藝腔”,就是甘受洋罪的一種文體,看起來是中文,聽起來卻是西語,真是不中不西的畸嬰。《村姑》原作二百九十六字,刪後減為二百三十七字。一首相當有名的新詩,為什麼刪掉五十多字,隻留下五分之四的篇幅後,不但無損原意,反而有助表達呢?難道所謂新詩,隻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填字遊戲”嗎?把純淨的中文扭曲成洋腔,把大量中國的和外國的冗詞虛字嵌進節奏的關節裏去,就成了新詩的語言了嗎?
同屬歐化的失敗之作,在戴詩之中尚有《斷指》《祭日》《十四行》等,不再一一列舉。另一方麵,戴詩語言之失,卻來自中國的舊詩。新詩人雖然直接間接都受西洋詩的影響,但同時也多少師承中國詩的傳統,隻有艾青、田間等少數作者是例外。以戴望舒與何其芳為例,兩人都向古典詩詞挹取芬芳,可是戴的語言就不如何其芳那麼純。戴寫過一首《秋》,何也寫過一首《秋天》,兩詩題材相同,一比之下,便發現何的語言甘醇有味,富於中國情韻,戴的語言就較為平白鬆散,嚼之無味。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製的煙鬥,
我已隱隱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
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我從前認它為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憂煩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沒有這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你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飄風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
秋天來了,望舒先生!
——戴望舒《秋》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
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冷的深穀。
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
用背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
秋天棲息在農家裏。
向江麵的冷霧撒下圓圓的網,
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
蘆篷上滿載著白霜,
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
秋天遊戲在漁船上。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
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冽了,
牛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
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
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裏。
——何其芳《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