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何其芳的意境渾成,音調圓熟,語法自然且多變化,除了篇末的牧羊女略帶一點異域情調之外,通篇都是中國鄉土的風味。(4)戴望舒的一首就遜色得多。何詩是無我之境,感覺的焦點全在秋天本身。戴詩是有我之境,詠的是詩人對秋天的觀感。何詩富感性,故真切。戴詩感性稀薄,知性也不強烈,對秋之所以為秋探討得不深入也不明徹。“你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一句,換了狄金森那樣富於玄學派機智的詩人,當能寫得更美、更曲折、更饒意趣。(5)盡管戴詩也詠及踏葉聽角之類的秋興,但全詩予人的感覺仍是帶點歐化的。主要的原因仍在語言。何的《秋天》裏,不少句子都省去了主語,從頭到尾,更不見一個代名詞,這才是中文詩的常態。戴詩則不然,十七行詩用了十六個代名詞,“我”“你”“它”,一應俱全,詩境為之淩亂。何詩三次直言秋天,“擬人格”的運用在虛實之間,筆觸輕快。戴詩提到秋天,一共八次,除了兩次直呼之外,其餘六次都用“它”代替,在中文裏,這種手法未免過於落實,太散文化了。在古典詩裏,詠時詠物之作,詩題既已標明,詩中往往就不再直呼其名,至於代名詞,更罕見使用。蘇軾詠海棠七古,近三十句而不稱其名,便是一例。古典的含蓄不泥,我們的新詩人似乎很少體認。

戴望舒接受古典的影響,往往消化不良,隻具形象,未得風神。最顯著的毛病,在於辭藻太舊,對仗太板,押韻太不自然,以下各舉一例為證: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過舊居》

貝殼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風的蒼翠,繁花的繡錦,

——《示長女》

我們行在微茫的山徑,

讓夢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鳥,

和你不盡的纏綿意。

——《山行》

諸如此類的毛病,在戴詩裏經常發現。艾青卻說:“構成望舒的詩的藝術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和歐洲的文學的影響。他的詩,具有很高的語言的魅力。他的詩裏的比喻,常常是新鮮而又適切。”(6)我認為實際上並不如此。除了在少數佳作之中,戴詩的語言非但沒有魅力,甚且不夠穩妥,有時竟還欠通。再看三個例子:

你看,濕了雨珠的殘葉,

搖搖地停在枝頭,

(濕了淚珠的心兒

輕輕地貼在你心頭。)

——《殘葉之歌》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斷指》

在疲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

——《單戀者》

在《殘葉之歌》中,心兒如何貼在心頭,令人費解。就算心兒可以貼在心頭吧,也隻是陳腔而已。在《斷指》中,前三行累贅,末行近於不通。“含愁地”和“使我悲哀的”,意相近而語相淆,重複的形容反而對不準焦點。“長安不見使人愁”,豈不言簡意賅,一定要說“我哀長安不見使人愁”,反倒使人茫然了。這四行冗句如能改短如下,詩意也許反而清楚些:

在一架舊書櫥裏,灰塵滿積。

有一個酒精瓶,久浸著一隻斷指;

每當無聊,去翻尋古籍,

就勾起我悲哀的記憶。

《單戀者》中的“躑躅者”,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毛病。這毛病來自譯文,久之,在作家筆下也成為“正格”了。本來,西文所說“蕭伯納是一位素食主義者”,便等於中文的“蕭伯納吃素”。可哀的是,目前的作家大半避簡就繁,愛跟在西文的背後喋喋饒舌,受其洋罪。中國古典文學裏,用起“者”字來,都簡潔渾成,不至於拗口。“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是一例。“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是一例。“客有吹洞簫者”又是一例。戴望舒筆下的“躑躅者”,所以不妥,是三字均為雙聲,讀來重濁刺耳,同時前文“暗黑的街頭的”偏偏又是頗為新文藝腔的白話,文白相抵,很不和諧,不過這種毛病並非戴氏所獨有;“我是一個……者”的公式早已為歐化新文學作家普遍接受了。在《冰心詩集》的後記裏,巴金就這麼說:“十幾年前我是冰心的作品的愛讀者。”其實在純正的中文裏,我們不說“我是一個……者”隻說“我如何如何”。前論戴詩之拗句,隻要改成:“暗黑的街頭,我常躑躅。”就可以把“者”字化解於無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