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一般評論戴詩的人所謂反映現實之作,我認為《斷指》《祭日》《村姑》《元日祝福》《心願》《等待之一》《過舊居》《示長女》《口號》等,或太歐化,或太抽象,或太陳舊,都不能算是好詩。《等待之二》較為堅實有力,但也未到成功之境。最成熟最自然的兩首,是《獄中題壁》和《我用殘損的手掌》。可惜前者仍未能完全擺脫歐化,民族感也未能充分發揮;後者的語言頗有張力,節奏的起伏也頗能吻合詩情,但仍不是一篇真正撼人的傑作。
抒情小品之中,《煩憂》和《白蝴蝶》,一空靈,一自然,都是完整無缺的雋品。但真正富於中國情韻,語言又純厚天然的,是下麵這兩首:
故鄉蘆花開的時候,
旅人的鞋跟染著征泥,
黏住了鞋跟,黏住了心的征泥,
幾時經可愛的手拂拭?
棧石星飯的歲月,
驟山驟水的行程:
隻有寂靜中的促織聲,
給旅人嚐一點家鄉的風味。
——《旅思》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蕭紅墓畔口占》
這兩首小詩都有唐詩的興味,前麵一首像律,後麵一首像絕。尤其是後麵的這首,初讀似無文釆,再讀始見真情,是唐人絕句的意境。這些都是小品,可見戴詩成就終是有限。
戴望舒在中國象征詩派中的評價,比李金發為高。何其芳、卞之琳的風格和他接近,但語言比他純淨。台灣現代詩的先驅人物,如覃子豪與紀弦,似乎都受過他一些影響。在新詩史上,戴望舒自有他一席地位,不過這地位並不很高。他的產量少,格局小,題材不廣,變化不多。他的詩,在深度和知性上,都嫌不足。他在感性上頗下功夫,但是往往迷於細節,耽於情調,未能逼近現實。他兼受古典與西洋的熏陶,卻未能充分消化,加以調和。他的語言病於歐化,未能發揮中文的力量。他的詩境,初則流留光景,囿於自己狹隘而感傷的世界,繼則麵對抗戰的現實,未能充分開放自己,把握時代。如果戴望舒不逝於盛年,或許會有較高的成就。這當然隻是一廂情願的假想,因為三十年代的名作家,一九四九年以後,在創作上皆難以為繼,更無再上層樓。在早期的新詩人中,戴望舒的成就介於一二流之間。用中國古典與西洋大詩人的標準來衡量,他最多隻能列於二流。
(1) 見一九七五年元月台北《創世記》詩刊三十九期所刊李金發訪問記《答瘂弦先生二十問》。李氏在訪問記中說:“那時(李留法期間)不常讀到中國的作品,隻偶然與周作人先生有書信往還,我兩本詩集亦多蒙他推薦給北新書局……至於我的詩是無可否認的象征派作品,然起初隻知是一種體裁,無所謂象征派,後來中國人通稱為象征派、頹廢派,而今已垂五十年了。我毋寧說我的詩為神秘派。我於一九二五年讀了很多意大利鄧南遮的詩集,亦覺其很有神秘氣息,國人更看不懂了。”——作者注
(2) 又譯作《聖亞尼節前夜》。
(3) 見方旗詩集《端午》中《新雛》一詩。《端午》一九七二年出版於台北。——作者注
(4) 港大與中大合出的《現代中國詩選》,於何其芳的作品竟不選此詩,反選了不如此詩的《我想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等篇,殊堪惋惜。——作者注
(5) 可參閱狄金森《冬日的下午》(There’s Certain Slant of Light)一詩。——作者注
(6) 見《戴望舒詩選》艾青之序。——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