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年代的中國文壇,聞一多是一位重要的詩人,除了創作之外,還提出了所謂格律詩的理論,影響頗為深遠。有些史家和論者,遂稱他為大詩人。其實聞一多距大詩人之境尚遠。首先,他的作品太少,前後十年的創作隻留下《紅燭》和《死水》兩部詩集。相比之下,《死水》的主題當然較為現實,境界較為開闊,技巧也較為成熟,但是仔細分析起來,他的作品之中真正耐人咀嚼的,恐怕也不過《洗衣歌》《一句話》《死水》《也許》等這麼幾首。其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一些,都難稱為佳作。他的格律詩理論,太淺顯單純,用來糾正胡適、冰心等的散漫也許有效,但賴以開啟謹嚴而完整的詩體,則仍嫌不足。至其末流,所謂“建築的美”在新月派晚輩作者的筆下便往往淪為填字與湊詞,亦即英文詩中的所謂filler。在節奏方麵,聞詩或自由而至於散淺,或整齊而陷於刻板,尚未把握到適度的彈性。
聞一多早期詩中,頗多失敗之作。本質上,聞的筆鋒宜於歌激情,不宜於詠柔情。下麵試舉三詩為例,稍加評述。第一首是《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風裏一出夢
像夢裏的一聲鍾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聽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長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經忘記了你
她什麼都記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華那朋友真好
她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問
就說沒有那個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風裏一出夢
像夢裏的一聲鍾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這首詩的毛病,一是濫調,二是費詞。據說這首詩是哀悼作者的女兒,果真如此,則除了朝霞的意象外,實在看不出來。就詩論詩,予人的印象毋寧更近於愛情。這且不去管它。隻看詩中浮泛而陳舊的意象,就令人難以接受朱自清給《紅燭》的美評:“講究用比喻,又喜用別的詩人所用不到的典故,最為繁麗。”我所說的“濫調”,除了意象之外,尚有音調。前麵三段第三行末的“香”“鍾”“高”三字,和段末的“花”字,在中文裏均為第一聲,毫無層次感。至於每段首尾的疊句,則重複過甚,全詩二十八行中竟占十四行,令人生厭,是為費詞。如果刪去前六段的末行,使疊句的數目減為八句,相信效果反而會好些。聞一多的這首《忘掉她》令人想起美國現代女詩人蒂絲黛爾(Sara Teasdale,1884—1933)的一首抒情小品Let It Be Forgotten。下麵是原詩和我的中譯:
Let it be forgotten, as a flower is forgotten,
Forgotten as a fire that once was singeing gold.
Let it be forgotten for ever and ever,
Time is a kind friend, he will make us old.
If anyone asks, say it was forgotten
Long and long ago,
As a flower, as a fire, as a hushed footfall
In a long-forgotten snow.
忘掉它,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煉過黃金的火焰,
忘掉它,永遠永遠。時間是良友,
他會使我們變成老年。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已忘記,
在很早,很早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