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像火,像靜悄悄的足音
在早被遺忘的雪裏。
蒂絲黛爾生於一八八四年,長聞一多十五歲,聞的《忘掉她》模仿蒂絲黛爾的《忘掉它》,甚至字句都雷同,是顯而易見的。蒂絲黛爾本來就不是怎麼傑出的詩人,這首《忘掉它》也隻是一首柔美感傷的小詩,算不上什麼傑作。聞一多學她學得太露骨,沒有原作那簡潔含蓄的韻味。尤其是下麵這兩行:
年華那朋友真好
她明天就教你老
有兩個毛病。首先,女詩人把時間稱為朋友,是“他”;聞一多詩中卻改為“她”,本來也無不可,但是後麵緊接而來的是“忘掉她”,兩個“她”連在一起,易生誤解。其次,女詩人說時間是一位仁慈的朋友,我們逐漸老去,便會把一切看淡,不再痛苦。聞一多卻說“她明天就教你老”,無乃太急太快,失之生硬。
徐誌摩的情詩,真能深婉的,並不多見。聞一多在這方麵,更遜於徐。下麵是聞的短詩《國手》:
愛人啊!你是個國手;
我們來下一盤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贏你,
但隻求輸給你——
將我的靈和肉
輸得幹幹淨淨!
愛情原非軍事或政局,用鉤心鬥角的棋賽來比喻十分不宜,而除了這個意象之外,其他的句子都是散文的直陳,袒露無韻。下麵的一首叫作《愛之神》,副題是“題畫”:
啊!這麼俊的一副眼睛——
兩潭淵默的清波!
可憐孱弱的遊泳者喲!
我告訴你回頭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帶榛藪,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丘,
恐怕就是情人底塋墓罷?
那裏,不是兩扇朱扉嗎?
紅得像櫻桃一樣,
扉內還露著編貝底屏風。
這裏又不知安了什麼陷阱!
啊!莫非是綺甸之樂園?
還是美底家宅,愛底祭壇?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盤踞著的一座迷宮!
聞一多留美時,曾在芝加哥藝術學院習畫,這首詩既雲“題畫”,可以想見畫中的愛神不外是維納斯之類。作者從愛神的眼眸、眉毛、鼻子,一直寫到紅唇和皓齒,強調的是愛的恐怖和危險,詩意失之於露,詩風則趨於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頹廢。意象的結構散漫而不調和。已經說鼻子是塋墓,卻又猜皓齒之內是樂園;而嘴唇既是“兩扇朱扉”,卻又“紅得像櫻桃”,門扉和櫻桃,一大一小,是難以聯想在一起的。意象頗為歐化,但因愛神原本來自西方,倒無多大關係。隻是“美底家宅,愛底祭壇”,很像home of beauty, altar of love的直譯,頗為生硬。西方語文裏抽象名詞的所有格,中譯最難討好,因此這樣的“移植”最為不智。文字方麵,淺白而且散文化。第三段已經說紅唇是“那裏”,卻又說皓齒之內是“這裏”,遠近的關係可謂倒置。末段第三行用“呸”字開始,未免太粗濁了。至於愛情一定要用死亡的形象來表現,而又表現得這麼重拙,也是一種病態。試將此詩和鄭愁予的《如霧起時》作一比較: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發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當可發現兩詩的主題都是描述女性的麵貌,但是鄭愁予對愛情的態度是信任的、喜悅的,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他用航海意象來影射情人的臉龐和感情的變化,手法靈巧而貼切。他的文字流利無阻,驅遣白話和文言渾不費力,而口語的節奏尤為天然。這一切,都不是聞一多及得上的。鄭愁予寫這首詩時,也隻有二十一歲。鄭愁予是五十年代的代表詩人,從聞一多到鄭愁予,三十年間中國新詩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