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樣評郭沫若的詩
中國的新詩發展到今天,已有近六十年(1)的曆史,其間名家雖多,真正的大家卻極為罕見。前三十年裏的十幾位名家,不是已夭亡,就是已封筆,大半已成為曆史的陳跡。其中即使有三兩位偶然還發表“近作”,也往往隻給人生硬或退步的感覺,要求層樓更上,恐怕是希望甚渺了。有一天,時尚的煙霧散去,主義的光芒減色,階級的定義改觀,早期新文學的名作之中,究竟還有幾篇能禁得起嚴格的分析而傳之久遠,誦於後人之口呢?
常有人問起,所謂新詩,有沒有定規可循。我的答複是:沒有。新詩至今隻有半個世紀,創作不能算豐收,理論和批評更是欠缺,而古典詩的繼承與西洋詩的吸收尤不調和,加以六十年間,文學批評往往蔽於政治的主觀,因此,新詩本身尚未建立起一個新的傳統。也因此,要評定一首新詩的高下,往往不得不乞援於中國古典詩源遠流長的傳統,或是向影響新詩人很深的西洋詩去借鏡。等到新詩的創作漸豐,理論漸富,而批評也日漸犀利而公正,我們要評定一首新詩,就可以用已經公認的新詩傑作來充試金石了。如果新詩之中已出現幾篇傑作,摹狀音樂的境界可以追及《琵琶行》《聽穎師彈琴》《李憑箜篌引》,或是《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則批評家麵對同一主題的新詩近作時,就有了新的標準可資比較,無須事事借重古典的試金石或磅秤了。就目前的情形而論,新詩的批評家還沒有這種方便。
目前,頗有一些文學史家或評論家,喜歡抽刀斷水,用中國新文學本身的標準(假定真有這麼一件事)來評估新文學作家的地位。這種絕緣的評價,恐是站不住腳的。說徐誌摩、聞一多、郭沫若、朱湘等是二十年代的名詩人或重要詩人,是可以的,但說他們是什麼大詩人,卻有欠斟酌。要斷定一位作家有沒有名,比較簡單,但要斷定他是否是大作家,就必須先有評價的標準,然後再加以嚴密的分析和廣泛的比較,否則那評價是空洞而草率的。
據我看來,上述二十年代的四位名詩人,都不足稱為大詩人。我所謂的大詩人,是指屈原、陶潛、李白、杜甫的這一等級。據此標準,其中的郭沫若連一流的詩人也稱不上,更無論大詩人。郭氏飽讀古典詩,也略識西洋詩,我擬從他的詩裏提出兩首來,和性質相近的古典詩及西洋詩相互比較,分個高下。
上海市上的清晨
還不曾被窒息的gasoline毒盡。
我赤著腳,蓬著頭,叉著我的兩手,
在馬路旁的樹蔭下傲慢地行走,
赴工的男女工人們分外和我相親。
兄弟們喲,我們路是定了!
坐汽車的富兒們在中道驅馳,
伸手求食的乞兒們在路旁徙倚。
我們把伸著的手互相緊握吧!
我們的赤腳可以登山,可以下田,
自然的道路可以任隨我們走遍!
富兒們的汽車隻能在馬路上麵盤旋。
馬路上,麵的不是水門汀,
麵的是勞苦人的血汗與生命!
血慘慘的生命呀,血慘慘的生命,
在富兒們的汽輪下……滾,滾,滾……
兄弟們喲,我相信:
就在這靜安寺路的馬路中央,
終會有劇烈的火山爆噴!
——郭沫若《上海的清晨》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上海的清晨》作於一九三二年,指控社會的不平,鼓吹階級的意識,是所謂普羅文學的作品。《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大約作於七六一年,其中也有生活之苦、不平之鳴,是所謂社會寫實的作品。郭詩指控的是貧富不均,杜詩慨歎的是欺老劫貧、冷漠無情的社會,但欺他劫他的“南村群童”,本身想必也不是郭詩中所謂的“富兒們”。在社會意識上,兩詩都有所同情,甚至認同,也就是說,都有點所謂“階級性”。郭沫若認同的,是“赴工的男女工人們”,他稱他們為“兄弟們”;杜甫認同的則是普天下之“寒士”。換句話說,杜甫的意識跳不出“知識分子的小圈子”,郭沫若卻認同無產階級,走群眾路線,意識上似乎“革命”得多。
可是真正感動我們的,是杜詩,不是郭詩。杜詩感動我們,是因為詩中的世界是真實的:怒號的秋風是真實的,漏雨的茅屋是真實的,公然為盜的群童、踏被惡臥的嬌兒、終宵無寐的詩人,都是呼之欲出如在眼前的。郭詩不感動我們,因為那裏麵沒有一個充實而逼真的世界,詩中的工人和富兒隻是浮光掠影,麵目模糊,並無生命。盡管詩人一再對工人呼兄喚弟,並強調“赴工的男女工人們分外和我相親”,他卻無法用形貌、言詞或行動去描繪他們,賦給他們生命,而讀者也很難體會詩人究竟如何與工人“分外相親”。詩人再三保證說:“我們的赤腳可以登山,可以下田,自然的道路可以任隨我們走遍!”讀者卻知道這隻是空洞的諾言,詩人會不會真正這麼做,還有問題。
兩詩結尾時都有一個願望:郭詩希望的大概是暴動或革命,杜詩希望的,則是得廣廈千萬間以庇天下之寒士。郭詩裏的暴動,詩人是否準備參加,並沒有明確的承擔。杜詩裏的奇跡,卻是詩人願意“吾廬獨破受凍死”以求的,杜甫的承擔十分肯定。總而言之,郭詩是從觀念出發,並無生活經驗可以印證,所以寫來模糊而破碎,生硬而勉強,不能感人;杜詩是從經驗出發,有他自己的生活可以印證,所以寫來真實而自然。郭沫若一廂情願,以工人的兄弟自居,但對於工人的世界並無把握;杜甫發願要大庇天下寒士,因為他自己就是一介寒士,至於怎麼寒法,詩中已有生動的描繪。杜詩篇末的宏願,乃推己而及人,他認同的“群眾”,是以個人的切身體驗為基礎的。
在《評戴望舒的詩》一文中,我寫過這麼一段話:“詩人的態度要真正有所轉變,並不容易,因為‘知道了’並不就等於‘覺得了’。知性的轉變如果缺乏感性來充分配合、支持,那轉變就不真實、不徹底,隻是一個空洞的觀念吧。所謂‘生活態度’,細加分析,‘態度’隻是知性,‘生活’才是感性。許多所謂‘健康寫實’的作品,隻有‘態度’,沒有‘生活’,終不免淪為半生不熟的宣傳品。”前述的郭詩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