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2V���0這種冗長而煩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裏,總覺得理勝於情,頗為生硬。《前赤壁賦》雖也在遊河的寫景美文裏縱談哲理,卻出於生動而現成的比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示威的任務的”。兩說都失之誇張,也可見新文學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麼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兮辭》等古文傑作“示威”嗎?
前麵戲稱朱、俞二位為“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槳》文發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表時,也隻得三十歲。由於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出於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潛”的調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裏,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裏去了:“右岸的河房裏,都大開了窗戶,裏麵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裏了。”在《荷》文裏,作者把妻留在家裏,一人出戶賞月,心中浮現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裏,作者麵對瀑布,也滿心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用異性的聯想來影射風景,有時失卻控製,甚至流於“意淫”,但在二十年代的新文學裏,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裏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膚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裏: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麵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
朱文的另一瑕疵便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這當然也隻是早期新文學病態之一例。當時的詩文常愛濫發感歎,《綠》裏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後尚有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實不無瑕疵,其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裏,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歲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麼照顧,而麵臨離別,是不是這麼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為,今日的少年應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再三誦讀這麼哀傷的文章。
最後我想談朱自清的文字。大致說來,他的文字樸實清暢,不尚矜持,譽者已多,無須贅述,但是缺點亦複不少,敗筆在所難免。朱自清在白話文的創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於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練工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還是口頭的語調,不然,寫下來就不稱其為白話文了);依據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這是朱氏在《精讀指導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的一番議論。(1)接下去朱氏又說:“如果白話文裏有了非白話的(就是口頭沒有這樣說法的)成分,這就體例說是不純粹,就效果說,將引起讀者念與聽的時候的不快之感……白話文裏用入文言的字眼,實在是不很適當的足以減少效果的辦法……在初期的白話文差不多都有;因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養素深,而又沒有要寫純粹的白話文的自覺。但是,理想的白話文是純粹的,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是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的。”最後,朱氏稍稍讓步,說文言要入白話文,須以“引用原文”為條件;例如,在“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道:‘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這種白話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畫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優點,例如,對仗的勻稱、平仄的和諧、辭藻的豐美、句法的精練,都被放逐在白話文外,也就難怪某些“純粹白話”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贅、辭藻有多寒磣、節奏有多單調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鳳·鴉·鶉》一文裏,我就說過,如果認定文言已死,白話萬能,則“囀”“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隻能說“鳥叫”“狗叫”“鶴叫”“鹿叫”“馬叫”,豈不單調死人?
早期新文學的幼稚膚淺,有一部分是來自語言,來自張口見喉、虛字連篇的“大白話”。文學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這些新文藝腔的虛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現在話劇和小說的對話裏,當然是生動自如的,但是學者和作家意猶未盡,不但在所有作品裏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裏也一再濫施,遂令原應簡潔的文章,淪為浪費唇舌的嘰裏咕嚕。朱自清、葉紹鈞等純粹論者還嫌這不夠,認為“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應該更求純粹。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其實,白話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當然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不必擔心是否能夠立刻入於耳而會於心。散文創作屬於第二類,實在不應受製於純粹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