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ڃ��廬山麵目縱橫看

——評叢樹版英譯《中國文學選集》

中國古典文學的英譯,從翟理斯的《中國文學史》到現在,已經有半個世紀的曆史,論質論量,可說都不理想。文化背景迥異,語言結構不同,中國古典作品的英譯,先天上已經難關重重,不易討好。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樣的詩句,文法曖昧,歧義四出,難有定解,當然難有定譯。可是也有不少英譯,所以令人遺憾,並非天意難回,而是人力未盡。說得簡單一點,就是譯者的中文程度不夠,而又不肯查書或問人。至於師心自用,臆測妄猜,竟爾輕下譯筆的,也大有人在。因此英譯的水平極為懸殊。最理想的譯法,應該是中外的學者作家兩相合作,中國人的中文理解力配上英美人英文的表達力,當可無往不利。龐德要是請梁啟超做翻譯顧問,該有多好。問題在於兩人如何交談。

加州大學東方語文係主任白芝主編的《中國文學選集》(1),自從一九六五年出版以來,曾經美國多家大學采用,影響頗大。我在美國講授中國古典文學,也用它做課本,不是因為它有多好,而是因為別無可用之書。這本選集雖是新書,選的譯文卻新舊參半。課文是新是舊,原無所謂,隻是水平高低參差,其尤下者,謬誤既多,文字亦欠佳。我對整部《中國文學選集》的評價是:瑜中多瑕,慎予選用。

在編輯的體例和作品的選擇上,本書大致尚稱穩妥。比例失調之處仍複不少。以詩而言,《詩經》入選三十三篇,樂府則全然未選。編者把魏晉南北朝三百年稱為“分裂時期”,另成一章,大詩人曹植之詩一篇未選,詩僧寒山的作品卻收了二十四首。寒山的詩先後經過魏裏、斯奈德(Gary Snyder)、華生(Burton Watson)三人的譯介,頗合嬉皮口味,在英美甚為流行。盡管如此,一部中國古典選集,有寒山而無曹植,是說不過去的。據說梁實秋先生正用中文寫一部英國文學史。如果他在書中大談王爾德,而於斯賓塞一字不提,那樣的英國文學史,能令人接受嗎?同時,寒山明明是唐貞觀時的高僧,不置於唐,竟置於魏晉南北朝,且使前有鮑照(公元五世紀),後有陸機(公元三世紀),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事。

唐詩的安排也不很令人滿意。例如李賀,在《唐詩三百首》裏竟無一首,固然不對,在這部《中國文學選集》裏李賀的一口氣選了六首,而孟浩然、韋應物、杜牧竟未列名,顯然也是輕重倒置。孟、韋以淡遠取勝,自然不如穠麗的李賀、李商隱易為外國讀者欣賞。宋詞選得也很偏。大詞家如周邦彥、辛棄疾、薑夔等一首都沒有,但二、三流的角色如鹿虔扆、閻選、毛熙震等,卻都入選。薛昭蘊也入選,但是誤譯為謝昭蘊(Hsieh Chao-yun)。宋詩之盛,隻選了一位範成大。陸遊之名,既不見於宋詩,也不見於宋詞,可謂怪事。

以上是編排毛病的部分例證,也許編者會自圓其說,說現成的佳譯難求,免不了掛一漏萬。其實現成的佳譯雖然不多,也不如編者想象的那麼罕見,隻要他肯虛心求賢,廣為搜輯,這部《中國文學選集》的譯文水平,當會更高。本書譯文出於二十三人之手,其中隻有五位是中國人,且皆旅居海外。邃於漢學的英譯高手大有人在,盡成遺珠,未免可惜。

入選的英美譯者凡十八位。其中如葛瑞漢(A. C. Graham)、霍克思(David Hawkes)、海濤爾(J. R. Hightower)、賴道德(J. K. Rideout)及華生等,都是此中高人,即有小疵,也不掩大瑜。霍克思譯的《離騷》,華生譯的《史記·李將軍列傳》,信實、流暢,整潔而有文采,堪稱此道典範,比起漢學英譯大家魏裏來,可謂進一大步。最顯赫的名字當然是龐德。論創作,他是大詩人,連艾略特也以師兄相視。論漢詩英譯,他的可讀性自然很高,可靠性卻很低。《詩經》古拙天然的風味,一到龐德筆下,伸之縮之,扭且曲之,都成了意象派自由體仿古的調調,隻能算是一位西方大詩人麵對《詩經》,感發興起的模擬之作吧,拿來當作信實的翻譯,無論如何是不稱職的。茲以小雅《何草不黃》為例:

何草不黃?

何日不行?

何人不將,

經營四方?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

獨為匪民。

匪寺匪虎,

率彼曠野。

哀我征夫,

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

率彼幽草;

有棧之車,

行彼周道。

Yellow, withered all flowers, no day without its march ,

Who is not altered?

Web of agenda over the whole four coigns.

Black dead the flowers,

No man unpitiable.

Woe to the levies,

Are we not human?

Rhinos and tigers might do it, drag it out

Over these desolate fields, over the sun-baked waste.

Woe to the levies,

Morning and evening no rest.

Fox hath his fur, he hath shelter in valley grass,

Going the Chou Road, our wagons our hearses, we pass.

龐德的英譯,無論在形式上或意義上,都很不忠實。原文句法整齊,韻律鏗鏘;譯文每段行數不一,句法長短出入很大,除末二行以外,全不押韻,至於中間稍頓的四言節奏,當然更看不出來。譯文第一行在原文裏明明是兩句,如果在flowers後麵就轉行,可謂輕而易舉,硬要拉得那麼長,毫無道理。譯文第二段四行均短,短得隻剩五六個音節,比起第一行的十二個音節來,簡直不成比例。《詩經》的句法短而整齊,偶有變化,也不會遠離四言的基調。龐德身為中世紀文學的行家,豈有不知民歌原則之理?試看英國古代抒情歌謠和敘事歌謠,哪一首不是長短適中、句法平衡,便於歌者換氣?

龐德的譯文是從日譯轉手,走樣在所難免,可是文義的誤解實在太多了。(2)“草”譯為“花”已經不妥,“將”譯為altered(改變)出入更大。“經營四方”譯成Web of agenda over the whole four coigns也嫌做作。南北為經,東西為營;直行為經,周行為營。“經營”無非四方往來奔走之意,龐德顯然誤解,以為縱橫織布,經緯相交,所以說成“事繁如織,網牽四隅”。“不矜”是不生病的意思,譯成unpitiable也不妥當。譯文第三段前兩行,當作創作也不算好句,當作翻譯謬誤更多,might do it和over the sun-baked waste全係添足之舉。“幽草”譯成“穀中之草”,不對。“周道”乃大道之意,誤為“周代之道路”。“有棧之車”竟變成“我們的貨車(有如)柩車”,更不應該。總之,龐德英譯《詩經》有點英雄欺人,隻能視同擬古之作。

高明的譯者偶爾也難免失手,情有可原。例如,海濤爾譯的《報任少卿書》,其中有“同子參乘,袁絲變色”一句,英譯When T’ung-tzu shared the emperors chariot, Yün Ssu blushed。此中的“同子”並非人名,而是“同名之人”的意思。司馬遷之父為司馬談,而與漢文帝同車的宦官叫趙談,所以諱稱“同子”。因此應該譯作my father’s namesake或徑譯Chao T’an以便西方讀者。同時,“變色”也不可譯成“臉紅”。

陶潛《責子詩》中的兩句:“阿宣行誌學,而不愛文術”,在艾克爾(William Acker)的譯文裏成為Ah-hsuan tries his best to learn \/But does not really love the arts。“行誌學”是“快要十五歲了”的意思,典出《論語》“吾十有五,而誌於學”。艾克爾沒有看出來,乃譯作“努力學習”了。同樣地,把“悠然見南山”譯作And gaze afar towards the southern mountains,也未能傳神。原來是無意間瞥見南山,竟而看出了神,在譯文中成為有意眺望,詩味大減。至於“塵網”譯作dusty net,也欠妥。英文dust有死亡之意,和中文的“塵網”“塵世”“塵寰”等適為相反,易招誤解。

葛瑞漢譯的前後《赤壁賦》,大體上來說,文筆清雅,堪稱力譯。毛病不是沒有。例如,“望美人兮天一方”句之“美人”,隻譯the girl,未免太坦俗。“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諸句的英譯是the wavering resonance lingered, a thread of sound which did not snap off, till the dragons underwater danced in the black depths, and a widow wept in our lonely boat,文學作品裏發生的事情,有虛有實,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高妙的境界往往就在虛實之間。此地的蛟舞婦泣是虛擬,正如前文的馮虛禦風、羽化登仙是假想的一樣。後文不用“如”“似”之類的字眼標示出來,譯者遂將“潛蛟幽舞”“嫠婦孤泣”當作真事處理,這就是想象坐實之病,常為西方譯者所犯。其實僅僅坐實,也不為大病,可是葛瑞漢把“泣孤舟之嫠婦”譯成“一位寡婦在我們的孤舟上哭了起來”,卻是大錯。譯者把想象之中的孤舟和東坡與客共泛之舟,也就是前文所謂的“一葦”,混為一談,因而把嫠婦也搬到東坡先生的船上去了。試想蘇子與客泛舟,帶一位寡婦幹什麼?幾個男人和一位寡婦“相與枕藉乎舟中”,在北宋時代可能嗎?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譯為At the time when he smote Ching-chou and came eastwards with the current down from Chiangling,也錯了。此地的“下”字就是“破”“陷”的意思,正如《史記》所說:“吾攻趙,旦暮且下。”譯文的意思卻成了“從江陵順流東下”了。至於“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一段,則被譯者誤解為“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truly he was the hero of his age,but where is he now? And what are you and I compared with him?Fishermen and woodcutters on the rivers isle...)我國的古文講究的就是神完氣暢,東坡行雲流水的文筆,絕對不會此處來一個急刹車的短句“況吾與子”。此處的“漁樵”,正如後文的“侶”“友”“駕”“舉”等字眼,全是承接“吾與子”而來的一連串動詞。葛瑞漢把“況吾與子”和下文一切兩斷,乃使後麵的一大段,從“漁樵於江渚之上”一直到“托遺響於悲風”,陷於群龍無首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