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地官大帝回來的時候,李長庚已經寫完了,坦然地喝著茶。地官大帝覺得這老頭和之前有點不一樣,可也說不上哪裏不一樣。他拿起供狀掃了一遍:“我們先研究一下,李殿主你先回去吧。”

這個反應,在李長庚的意料之內。

六耳舉發這件事,雖然犯了大忌諱,但明麵上不可說。明麵上不說,三官殿便沒有正當理由拘禁啟明殿主這個級別的神仙——大家互相默會就得了。

地官大帝提醒,讓他不許下凡,隻在自家洞府裏等待通知。李長庚問那下界取經的事怎麼辦,地官大帝說聽陛下安排。

若是之前的李長庚,是要去爭上一爭的。不過他如今境界距離金仙又近了一步,也便淡然了,笑了笑,飄然出了三官殿。

一出殿門,他跟觀音說了一聲,對麵立刻傳音過來。看得出,觀音很緊張。取經隊伍已到了烏雞國,正是更換弟子的關鍵時刻,他失聯這麼久,觀音難免會有不好的聯想。

李長庚也不好多說什麼,隻講被三官殿請去喝茶。觀音知趣,沒有追問,隻說起下界烏雞國的進展。

如今玄奘師徒已經在井下救得烏雞國主,那國主化成第四個弟子,前往烏雞國王城而去,一切都依方略執行。觀音說老李你若有事,就暫且歇歇吧,這一劫沒啥問題。李長庚嗯嗯幾聲,擱下笏板,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沒事可做了。

造銷已提交,渡劫不用管,啟明殿也暫時不用去。他平時忙碌慣了,陡然閑下來,坐在洞府裏不知該幹什麼才好。

正巧鎮元子傳信過來:“老李,聽說你喝茶去了?”李長庚心想你小子消息倒靈通,回了個“嗯”。鎮元子大為興奮:“因為啥事?”李長庚沒好氣地說:“我幫你賣人參果的事暴露了,現在三官殿的人已經到五莊觀前了,記得把天地二字藏起來。”

“我呸!我堂堂地仙之祖!還怕這個?!”鎮元子笑罵了一頓,口氣忽然變正經:“說真的,老李,若是做得不順心,辭了官來我五莊觀吧。你在仙界關係那麼熟,可以幫我多賣幾筐。”

“嗐,我堂堂啟明殿主,去幫一個地仙賣水果,成什麼話?”

“喲嗬,你還看不起地仙了!我這工作可清閑了,六十年才賣一次果,不比你在啟明殿一天十二個時辰提心吊膽強?”

“我是要修金仙的,跟你不一樣,對自己有要求。”

“要求個屁,瞅你現在忙得跟哮天犬似的,戰戰兢兢,可有一刻清閑?”

一聽哮天犬,李長庚又想起大鬧天宮的事,一陣煩悶,趕緊換了個話題。兩人互相損了一陣,這才放下笏板。他從蒲團上站起來,走出啟明殿,想去畜欄看看老鶴。

看守童子為難地表示,老鶴已然轉生而去,凡蛻也被送走火焚了。李長庚不能離開天庭,隻得手扶欄杆,原地站立良久。

不知是早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境界上去了,他竟沒覺得多麼悲傷,隻有些淡淡的悵然。也不知是在哀悼老夥計,還是在向從前的自己告別。李長庚給崔判官打了個招呼,懇請他額外照顧,安排老鶴托生個好去處,然後回轉啟明殿。

他閉上眼睛,潛心修持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李長庚忽然聽聞一陣仙樂飄飄而來,鍾磬齊鳴,一抬頭,看到一張金燦燦的符詔從天而降。他伸手取下符詔,發現此符詔乃靈霄寶殿所發,說李長庚年高德劭,深諳仙法,敕準提舉下八洞諸仙宮觀。

“提舉下八洞諸仙宮觀”這個職位,主要是管下八洞的太乙散仙們。那些散仙平日裏四處閑遊,沒個正事。提舉隻是要定期關心一下他們,發點仙丹、蟠桃什麼的,再組織幾場法會就夠了,實在是個品優職閑的好差事。

李長庚對這個安排早有心理準備。他的供狀沒有破綻,三官殿不可能給出什麼拿得上台麵的罪名。但畢竟他和六耳關係密切,接觸過敏感材料,沒法百分之百洗清嫌疑。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調離啟明殿,安排個閑職明升實降,先冷處理一段時間再說。

他把符詔擱在旁邊,把取經以來發出的揭帖合集取過來,慢慢讀起來。從雙叉嶺到平頂山,少說也有十幾篇,都是他和觀音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如今李長庚不管取經的事了,以一個讀者的眼光去閱讀,心態輕鬆,感覺大為不同。

裏麵每一處遣詞造句,都透露著微妙用心,背後都藏著一番角力。李長庚一路讀下來,居然有一種玩賞的感覺。

讀著讀著,李長庚突然“嗯”了一聲,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他翻回去又讀了幾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雙目一凜,發覺了一個極大的問題。

他下意識要抓起笏板去提醒觀音,可猛然想起自己已決意不沾因果,專心打磨金仙境界,於是悻悻地放下笏板,回到蒲團前修持。

這一次打坐,兩個元嬰又冒了出來。正念元嬰滴溜溜地轉著圈,說你已窺到了金仙門檻,正該穩固道心,澄清元神,不要讓不相幹的俗務拖累了升仙之道;濁念元嬰急切擺著小手,說觀音與你早有約定,眼見她即將有難,豈能在關鍵時刻袖手旁觀?這是最起碼的道義,總不能昧著良心不管了吧?

兩個元嬰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又打了起來。李長庚反複念訣,就是壓不下去,因為這倆都是本心所誕,自己念頭不通達,他們就沒有消停的時候。李長庚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濁念元嬰到底勉強壓服了正念元嬰,把它按在地上狠抽了幾下,得意地看向元神。

他長歎一聲,心想自己的濁念果然還是太盛,元神未至精純。算了,新因不沾,舊果總要了掉。

烏雞國這裏有兩樁因果,既然答應了觀音和嫦娥,不如趁著現在還沒到金仙的境界,最後再管一次,也算對他們有交代了。

李長庚把笏板從身旁撿起來,給觀音傳音過去。對方的聲音很小:“怎麼了?我正在烏雞國王宮呢,馬上真假國主就要對質了。”

“我跟你說,大雷音寺這個方略,有問題。”

“怎麼回事?”觀音立刻緊張起來。

“假國主是真國主,真國主是假國主。”李長庚來不及解釋,隻點了這麼一句。所幸觀音和他已經磨合出了默契,沉默了兩個呼吸,隨後低聲說謝謝老李,匆匆掛掉。

李長庚知道觀音聽懂了,至於怎麼處置,就隻能看她的臨場發揮了。他擱下笏板,閉上眼睛,繼續修持。

烏雞國的渡劫方略,是大雷音寺指定的。當初李長庚讀下來,特別不能理解,為什麼設置了真國主失蹤三年,還要額外安排青獅去演假國主三年?你這是測試心性,又不是謀朝篡位——這個安排純屬多餘。

他剛才翻到三打白骨精這一難,看到六耳替孫悟空“打殺”了白骨精,猛然聯想到了烏雞國,才發現這安排並非累贅,而是包藏了用心。

取經弟子的名額,靈山諸位大德都想要。黃風怪是阿儺的根腳,如今文殊菩薩肯定也想把青獅運作進隊伍。當初李長庚被審查的時候,文殊菩薩一直在問沙僧的事,顯然對三弟子的名額十分上心。

之前觀音講過,取經三個弟子的搭配有講究,青獅並不符合明麵上的條件。於是文殊菩薩煞費苦心,通過大雷音寺,在烏雞國的劫難裏額外加了一場多餘的設定。這個設定看似累贅,但在一種情況下成了無可替代的妙筆:烏雞國主與青獅倒換了兩次身份。

明麵上,是烏雞國主沉入井底,青獅代其上位,兩人倒換了一次身份;實際上,他們還多倒換了一次:真正沉入井底的是青獅,而以假國主身份在烏雞國生活了三年的,才是真國主。

如此一來,青獅便可以在井底等待玄奘,然後按部就班地演下去。等沙僧離隊之後,青獅就能順理成章地進入取經隊伍,以烏雞國主的身份西去。將來少不了一個金身羅漢的果位,不比當菩薩坐騎強?

至於文殊菩薩怎麼說服真烏雞國主配合,背後做了什麼交易,李長庚不知道。事實上,他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隻是靠著方略裏一個不太自然的設定,推理出這種可能性罷了。

此事若是他自家多疑,還則罷了,若真被猜中,隻怕觀音處境會很不妙,所以他必須送出這個警告。至於觀音信不信,信到什麼程度,能不能扳回一手,就看她自家手段了。

李長庚內觀了一眼,兩個元嬰小人算是消停了,各據丹田一角打坐,互不理睬。不過那濁念元嬰的體形,看起來似乎比正念元嬰小了一點,大概是又削去了一層因果的緣故吧?看來自己的濁念,又少了一點。

過不多時,織女從外頭走進來。看見李長庚,她還是那句話:“李殿主,我媽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