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庚輕輕笑起來,心裏踏實了。
被調去提舉下八洞,分兩種情況:一種是上頭徹底放棄他了,安排一個閑職做到天荒地老;另一種隻是暫時的調整。後一種情況,在任命之後很快會有一場談話,主要是安撫一下情緒,申明一下苦心。
這也是仙界慣常的套路。李長庚輕捋長髯,看向啟明殿口。他這個提舉下八洞諸仙宮觀,正好是西王母的下屬,她召去談話理所當然。
織女似乎沒意識到這個職位變動的意義,還笑嘻嘻地說:“李殿主這回你得聽我媽的了。”李長庚笑了笑:“隻要把本職工作做好,聽誰的都一樣。”
李長庚跟著織女,再次來到瑤池,還是在那個小亭子裏,玉露茶依舊清香。西王母笑意盈盈地示意他落座,照例又問了幾句斬三屍的閑話。李長庚說最近境界通透多了,整個人根骨都變輕盈了。西王母很是高興:“你那麼忙還沒擱下修持,足見向道之心如金石之堅,值得下次蟠桃會給諸路神仙講講啊。”
李長庚啜著茶水,心裏卻一陣琢磨。不知那一場大鬧天宮,西王母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按說蟠桃宴被迫停辦,她是最大的受害者。不過到了金仙這境界,無不可交換之事,大概玉帝與她也有一番默契……
正想著,正念元嬰突然“唰”地睜開眼睛,狠狠地抽了元神一個耳光。李長庚一個激靈,立刻收回心思。關於大鬧天宮的一切,不過隻是他個人的猜測,沒有證實,也不可能證實。再說就算證實了,又如何?到底是二郎神還是背後有什麼神仙,西王母到底什麼心思,真那麼重要嗎?孫悟空已被安排了起複之路,還是在靈山那邊,人家自己都不鬧了,你一個局外人還較什麼勁?
元神在正念元嬰的幫助下,把濁念元嬰按在地上狠抽,抽到它動彈不了,李長庚的情緒也慢慢平複下來。閑扯了幾句之後,西王母忽然道:“金蟾的事,真是辛苦你了。”
李長庚心裏一動,果然西王母從一開始就知道廣寒宮的事。他忙道:“金蟾能力很不錯,這份功德是他自己掙來的。”西王母道:“本來呢,我也隻是受人之托,讓他去下界鍛煉一下。沒想到他居然成了正選弟子,這都多虧了你平時用心提點。”
“啊?”李長庚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這肯定是烏雞國那一難完結了,可——怎麼沙僧還留下來了?西王母看出他的疑惑,拿出一張揭帖:“小李你是太沉迷修行,都忘了外頭的事了。”
李長庚拿過揭帖一看,整個渡劫過程和之前大雷音寺的方略沒太大區別,隻有一點不同:那烏雞國主得救之後,自願把王位讓給玄奘。玄奘堅決不受,烏雞國主便回歸王座,師徒四人繼續西行。
至於那頭作祟的青獅,則被文殊菩薩及時接回了天上。而沙僧既沒和妖魔大戰,更沒有犧牲,不顯山不露水,在揭帖裏幾乎沒有存在感。
可李長庚知道,揭帖越是平實,說明背後越是風起雲湧。觀音八成是用上了什麼極端手段,逼退了青獅,讓文殊菩薩無功而返。隻是烏雞國主為何放棄當金身羅漢的機會,卻無從得知。
糟糕,糟糕,那我豈不是失約於觀音了?李長庚內心微微一震,緩緩放下揭帖:“這是金蟾的緣法到了啊。”西王母道:“既化解了恩怨,又保舉了前程,這都是小李你耐心勸解的緣故,真是高明,高明。”
看來嫦娥果然沒有失約,他安排好了金蟾,她也向西王母吹了風。李長庚暗自鬆了一口氣,他隱隱感覺到,這份因果,似乎也與五百年前的事有關係……但不必細想。
“自從取經這事開始以後,小李你忙上忙下的,委實辛苦。織女一直跟我說,李仙師一心撲在護法上,沒日沒夜地操勞,她看著都心疼。”西王母慢條斯理地講著話。
其實織女每天一下班就走,有時候還提前下班,哪看過李長庚加班的模樣。西王母這麼說,其實是充分肯定了他之前的工作成績。
“不過咱們修仙之人呢,不能一味傻出力,也要講究法門。有張有弛,才是長生之道。”西王母講到這裏,意味深長地頓了一下,“如今從啟明殿主改成提舉下八洞,你可有什麼想法?”
“修仙之道在其心,不在其形。大道無處不在,哪裏都有仙途上法。”
西王母聽李長庚表了態,很是欣慰:“我知道你在忙西天取經的事,不過那說到底是靈山的活。咱們天庭幫襯到這裏,也算仁至義盡了。你這樣的道門菁英,總不能一直為他們釋門鞍前馬後地忙活,長此以往,主次也不分了。”
李長庚連連頷首。西王母這一番話,既是敲打他之前的舉止有些逾越,也是暗示天庭從烏雞國之後,不再主導取經的護法方略,最多就是配合一下。
也對,玄奘的二弟子三弟子都是天庭的根腳,靈霄殿占了不小的便宜,是時候收手了,不然真的跟靈山“主次不分”了。而且這樣一來,李長庚調任別處,也有了明麵上的理由,顯得不那麼突兀了。金仙們的考慮,真是滴水不漏。
這時濁念元嬰又晃晃悠悠從地上站起來,擦擦鼻血。李長庚小心翼翼道:“聽說金蟬子不在靈山傳承序列之內,正途弟子們一直有些不滿,我道門確實不好介入太深。”
這是一個偽裝成陳述句的問句。佛祖何以一心扶持玄奘西行?到現在他也沒想明白。
西王母哪裏聽不出他的意思,眼睛一眯:“小李你這元嬰還不太精純啊!”李長庚連忙俯首,一身冷汗,自己怎麼一下沒把持住,又多嘴了。西王母見他態度誠懇,淡淡說了一句:“靈山之事,互為因果,等你得證了金仙境界就明白了。”
她這一句話信息量很大。李長庚一時間腦子飛快轉動。互為因果?就是說,佛祖扶持金蟬子,引起正途弟子抱團不滿,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因為正途弟子們抱團,佛祖才要扶持金蟬子?
靈山傳承有序,意味著所有修行者都要循正途修行,皆會化為體係的一部分。李長庚知道,體係這玩意兒一旦成長起來,就會擁有自我的想法,就連佛祖的意誌也難以與之抗衡。佛祖大概對正途弟子抱團多少有點無奈,這才決定開個方便法門,從正途之外引入些新人。
怪不得大雷音寺在取經途中各種微妙的小動作,與法旨有微妙的不協調;怪不得佛祖寧可從阿彌陀佛那裏借調觀音來當護法。可金蟬子到底是什麼來曆?竟能承擔如此大任……
西王母的聲音適時響起:“小李啊,我都說了,靈山的事,天庭幫襯到這裏就可以了,要分清主次。”
李長庚趕緊把思緒收回來,對,對,靈山的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西王母道:“這次我把你從啟明殿借調過來,是需要有人幫我看顧那些太乙散仙。那些家夥釣魚弈棋飲宴一個個積極得很,組織他們去聽場法會,好嘛,都跑回洞府閉關去了,還得三催四請。你資曆老,手段高,肯定有辦法。”
“太乙散仙都是仙班菁華,我一定用心照顧。”
李長庚敏銳地捕捉到了西王母話裏的關鍵——“借調”。既然是借,自然有還,也就是說,他隻是臨時來幫襯一下罷了,根腳還是落在啟明殿。
西王母見他明悟,滿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神變得深邃:“我看你頭頂三花形體清晰,境界應該是臨近突破了。我作為過來人,送你兩句忠告:超脫因果,太上忘情。”
直到離開瑤池,李長庚還是暈暈乎乎的。
西王母那一句話既是警告,也是承諾。很顯然,他錄下的供狀固然天衣無縫,但金仙們仍疑心他推演出了大鬧天宮的真相,這才有了臨時調職的舉動。隻要李長庚識相,不要再觸及此事因果,未來調回有望;倘若能斬斷無關俗緣,更是金仙可期。
至於怎麼斬斷,這就要看他自家是否能做到太上忘情了。
李長庚心中感慨,沒想到六耳這一鬧,既是自己的劫數,亦是自己的機緣。之前遲遲沒有進境,就是太過感情用事,以致因果纏身,看來以後要貫徹忘情大道了。
一念及此,體內那兩個正在打架的元嬰又發生了變化。濁念元嬰憑空縮小了一圈,正念元嬰卻越發精純起來,奮起反攻,把濁念元嬰一腳踹翻在地。
回到啟明殿,李長庚先給觀音傳音過去,對方很快就接了。此時他心裏頗為忐忑,沙僧沒有離隊,等於他沒完成承諾,隻怕觀音要大大地發一次雷霆了。
“呃,大士……烏雞國的事完了?”
“完了。”觀音回答。她聲音如常,甚至還有幾分欣喜的味道。
“怎麼回事?為什麼沙僧還在?”李長庚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