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 能(1 / 3)

今天需要好心情。

四年前的今天,於潮白使陸潔成了新娘。在這樣的日子裏,無論如何也應該讓自己享受到好心情。

向浴缸中放水的時候,陸潔讓喉嚨和水喉一起發出了響聲。在浴室封閉的空間裏,流水顯得格外響亮,陸潔的歌喉呢,分明也有了異乎尋常的厚度和底氣。陸潔讓自己在那種底氣裏足足地膨脹了一番,然後才走出來更衣。絲睡衣套在了身上,陸潔猶豫著又將它脫了下來。洗浴時應該穿那件毛巾睡衣的,絲睡衣似乎有些太做作。等到把那件厚毛巾睡衣換上身,感覺又不好了。舊舊的,灰灰的,毛茸茸的,像是一隻沒人願瞧沒人願愛的棄狗。複又換上絲睡衣,絲睡衣要配皮拖鞋。腳尖勾住了皮拖鞋,卻又想起在浴室中穿皮拖鞋如何的不妥。隻好服上塑料鞋,腳下又硬又涼,心裏隨即就生出一些涼意來。

陸潔每逢對什麼事情太在意的時候,常常會顯出此類猶豫。就像逢到複雜些的手術,陸潔總要下意識地反反複複洗手,再三再四地檢查橡皮手套,掂來掂去地換手術刀鉗一樣。

今晚,對於能否和丈夫一起洗浴,陸潔顯然也是太在意了。

熱水差不多放滿了吧?陸潔一邊想,一邊踢踢踏踏地向書房走。書房的門掩著,似乎聽不到電腦鍵盤的敲擊聲。陸潔停下腳,飛快地瀏覽了一下自己,然後才伸手推門。“潮白,水好了,還不快來洗?”

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陸潔似乎看到電腦桌前的於潮白正靠在椅背上發愣。可是,陸潔隨即就聽到了電腦鍵盤的敲擊聲,於潮白的腦袋也向前探伸著,仿佛在和那架勾著腰的台燈討論什麼問題。

“洗澡水放好了,潮白。”陸潔站在敞開的書房門前,此時,過道裏的壁燈是亮著的,半透明的絲睡衣薄如蟬翼,無疑能朦朧出許多的美。

“你先去泡著,我就來。”說這番話的時候,於潮白甚至沒有抬眼向陸潔這邊看一看。

陸潔的心沉了一沉,旋即又竭力地浮起。今天需要好心情,今夭需要好心情。陸潔對自己說。“那好,我先去了,你快點來呀。”聲音是明朗的,心情似乎也明朗得很。

獨自進了浴室,把一條腿放進浴缸裏,這才發覺浴缸是空的。水喉嘩嘩啦啦地響,水汽如雲如霧般地籠罩著,卻不過是在掩飾著一個騙局罷了。浴缸底的塞子是鬆脫的,水全都在不知不覺中漏掉了。陸潔心裏預兆不祥地“格登”了一聲,好心情也止不住地悄然漏失而去。陸潔皺了皺眉,拿住橡皮塞向著泄水孔決然地一堵,讓自信隨著熱水漸漸地升起來。咳,不就是漏了水嘛,漏掉了還可以再放滿,何必把心情弄得那麼灰?

從清晨起,陸潔就一直在醞釀好心情。好心情是可以像糯米酒一樣釀出來的,隻需要把砂石一粒一粒擇出去,把那些不愉快的念頭一粒一粒擇出去,然後再把它浸在溫水裏。溫水會把心情泡軟的,接下來就需要加溫蒸一蒸。把酒曲拌進半熟的米粒中,再將它悶起來,讓它慢慢地釀,慢慢地釀。於是,就會有濃甜的汁液從心裏汪出來,汪出來,猶如沁出的泉。到了那種時候,人就會在微釀中自我沉醉了……

浴缸裏的水終於再次放滿了,陸潔就那樣在浴缸裏把她自己泡起來,竭力要將自己的心情泡軟。光潤的手臂從浴缸邊鬆軟地垂搭下來,手指下意識地在那裏撫著,觸著,於是,就觸到了一點澀和一點糙。

那是瓷片縫裏的白水泥。

浴盆是他們夫妻倆自己動手安裝的, 白色的玻璃鋼浴盆在預定的位置上裝穩之後,還需要裝砌護圈。放一塊灰磚頭,抹一層砂漿,那護圈就一點一點地高起來,漸漸圍成了形。成了形的護圈望上去灰頭灰腦凸凸凹凹,像個醜陋的大雞窩。陸潔簡直看不得,看一眼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往上翻。

於潮白動起手,不慌不忙地去掩飾這醜陋。他的唇間銜著一根“散花”煙,手裏拿著瓦刀,一層又一層地往那片灰色的醜陋上抹水泥。凸凹不見了,它居然光滑平整了,然而望上去,依舊不過是一種光滑的平庸和灰暗。

再接再厲,於潮白鍥而不舍地再來掩飾這平庸和灰暗。於潮白得心應手地利用起那些白瓷片。白瓷片們就像是美麗的愷甲,它們被一塊塊地披掛起來,在光照下熠熠地閃著清雅,看上去簡直晶瑩如玉。

那時候,陸潔就像貓似的蜷在於潮白腳邊,為丈夫遞送著瓷片。眼看著平庸和灰暗一點一點地被貼蓋起來,陸潔的心境也就一點一點地隨之變得光潔和晶瑩了。

每貼上一張瓷片,陸潔就把臉兒向於潮白貼過去,然後再換了嘴唇去貼,那種貼上去的感覺真好。陸潔一邊靜靜地體味著那份快感,一邊細細地思索,為什麼把自己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上,毫無異樣的感覺,可是一貼上於潮白,就會心底生風,雲飄樹搖?……

人的皮膚真是妙不可言。

護圈的周圍貼了白瓷片,再用白水泥勾抹了縫隙,披掛整齊的浴缸顯得幾乎完美無缺。

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是可以貼蓋和裝修起來的呀。

在以後的日子裏,陸潔曾經無數次地想起白浴缸內的醜陋,然而她又無數次地控製住自己,不去深究它的內裏,而隻讓自己看到它的眼前。這樣,陸潔就保持了洗浴時那份應得的愉快。

在裝貼得幾乎算得上完美的浴缸裏,陸潔和於潮白有過一次堪稱是經典的洗浴。

“魚是在水裏交尾的,我們也應該做一次魚。”於潮白在陸潔的耳邊喃喃地念叨著。

那句話像咒語,陸潔聽完就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躺進了水裏。

浴缸前部的水喉一直是打開著的,那水喉猶如崖縫間的溪泉,嘩嘩地流出許多白色的水花,接著,就有更大更重的魚在翻騰,弄出更大的聲響和更多更白的水花來。

那條魚在淺水裏喘氣了,那條魚喘得又粗又急。

那條魚說:“翻過去,翻過去,活魚是不會肚皮朝上的。”

陸潔於是翻轉過來,讓肚皮貼在了浴缸底。小小的浴缸似乎容納不下魚的翻騰,它要傾倒了,它要崩裂了,然而陸潔體內感受到的,卻隻是一種焦渴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