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 能(3 / 3)

“當心涼著了,快,快上來。”

寬大的床榻上並排鋪著兩床軟被,於潮白按照這種日子他應該做的那樣,越過屬於他的那個被筒,然後鑽進了陸潔的被筒裏。接著,他把右臂伸開,讓陸潔枕進他的肩窩,下一步,陸潔應該側轉身貼上胸乳、攀上股腿、然後用手臂樓緊他的腰他們依照熟悉的工藝流程,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做著。

他們都明白,他們有責任有義務合唱那一首老歌。那是他們都已熟悉的旋律,他們應該不出差錯地完成所有的起承轉合。

台燈罩是粉色的,從燈罩中篩出的光細膩如粉。於是,他們倆就像脫了殼的蝸牛一般,顯出了別一種粉嫩。陸潔循例閉上了眼,在這個時候她總是閉上眼睛,而於潮白是應該睜大眼睛的。

閉上了眼睛的陸潔感覺不到動靜了,耳朵卻聽到了書頁翻動的聲響。於是,她又慢慢地睜開眼。她看到於潮白的目光並不在她的身上,原來於潮白在讀書。

這個民族信仰的是門塔教,無所不能的門塔巫師。

經常使用的器具。巴浪鼓、銅缽、巫棒……”於潮白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筆和紙。在那粉色的燈光裏,他若有所思,神情顯得很投入。

當然,他感到了陸潔的目光。

“你看,我還得。”於潮白晃了晃手中的筆,“是不是,你先。”

那是解釋,那是布置。主刀大夫向助手做著安排,消毒、,備皮、麻醉……隻待萬事俱備了,他才披掛上陣。

於是,隻剩下陸潔一個人在工作。一個人做這種發動群眾的工作真是索然無味,陸潔感到有點兒力不從心,她很難將注意力集中起來。在抑製不住的渙散中,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發動一輛冷冰冰的拖拉機。她徒勞地抓著手柄搖啊搖,搖啊搖,可那輛不動聲色的拖拉機就是發動不起來……

陸潔漸漸生出了厭倦,那厭倦循著陸潔的手傳給了於潮白。

“哦,好了好了,完成了,完成了!”於潮白幾近歡呼般地拋下書本和紙筆,“我來,我們來吧。”

是那樣的一種歡呼,既掩飾著又表達著似有似無的歉意。

在陸潔的記憶中,於潮白總是會以他性格的魅力,在需要的時候在需要的地方,給人帶來勃勃的生機和活力盎然的氣氛。

被子興奮地從床邊滾落,接著,席夢思軟床也激動了,搖搖顛顛地發出了聲響。

陸潔忽然覺得眼前有靛藍色的熒光一閃,於是她發現在不知不覺中,她又麵對著那行神秘的文字了。

圓圓的猶如寂滅的火山口一樣嵌在小腹上的,是男人的肚臍。在這個母親輸送生命的遺跡的下方,赫然地排列著一行神秘的圖案。它們古老,猶如千年的樹根一樣蟲曲。它們年輕,好像初生的蟒鮮一般靈動。它們是平實的,那種淡淡的靛藍讓人想到蠟染布的樸拙。然而,它們又是神秘的,一勾一畫,一曲一折似乎都隱著不可破解的天機。

陸潔初次見到它們的時候,曾經好奇地向於潮白詢問,它們是什麼?於潮白告訴她,那是一種文身,一種西南民族的文身文化。

說這話的時候,於潮白的目光變得遙遠而深邃。陸潔的眼前就漸漸迷離起來,陡峭的峽穀高大的銀極天上的懸棺林間的瘴氣.....一切都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富於魅力。於是,對那些民俗和文化做考察和研究的於潮白,也就同樣有了誘人的色彩。

此刻,陸潔又聽到了誘人的呻吟聲。每當陸潔撫到這些圖案時,於潮白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是地火奔突前的抖顫,這聲音是飛瀑跌落前的歎息。

它應該是合唱和重唱,所以,陸潔應該用同樣的呻吟做出回應。

“哦!”“哦!”……

一聲高,一聲低,呻吟的對唱充滿了激情。

然而,陸潔的身體卻明白無誤地感受到,對方的身體是倦怠的,是平靜的。

是的,沒有火,隻有風。

那是一種虛假的呻吟。

陸潔向對方的眼睛望去,男人的目光分明是真誠的,他在做著真誠的努力。

陸潔在心裏苦笑了。怎麼能責怪對方呢,反觀一下自己好了, 自己的身體不也同樣是倦怠的,是平靜的嗎?

時間在一點一滴的努力中,無可挽回地逝去。

這徒勞無功的奮鬥,使他們雙雙變得焦灼而疲憊。

於潮白雙手撐住身體,把腦袋向靠墊上提了提。他這樣做的時候,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那雖然是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小的動作,陸潔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鍾。這就是說,另一天已經開始,他們即使成功了,也已經失卻了在當天紀念成婚四周年的意義。

陸潔失神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心裏充塞著莫名其妙的委屈。眼前那汗津津的裸體仿佛是別人的:打了皺的肚腹猶如粗糙的橘皮,在那橘皮之上,凸顯著一道長長的疤痕。疤痕是活的,紅亮而狹長,宛如一條粗大的娛蛤長著許多細短的腳。

這是生育兒子佑生時留下來的。

傷兵,打了敗仗的傷兵。盯著這道傷疤,陸潔呆呆地想。

“怎麼了,你?”男人問。

“我看,算了吧。”陸潔的話音裏不無沮喪。

“我不信。”於潮白似乎在表現他的執著。

陸潔撫了撫男人臉上的汗,輕輕地搖一搖頭。

那一搖,就將男人的士氣搖泄了。

“對不起。大概是,太累了。”男人終於這樣說,神情裏滿是歉意。

“沒關係。”陸潔安慰著。

長長地舒一口氣,男人如釋重負,伸手熄了燈。

他很快睡著了,帶著並不沉重的鼻息。

陸潔卻久久無法入睡,她索性坐起來,打開了窗簾,茫然地望向夜空。

冷寂的月光透進來,讓她無奈地守著一個慘白的現實:他失敗了,她,也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