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 走(2 / 3)

陸潔心裏想著,不覺下意識地用手指敲打了鍵盤。95920,那五個數碼輸進去了,屏幕的顯示在一瞬間忽然發生變換,文件就這樣被打開了。

《遙遠的吉瑪山》,原來這是於潮白寫的一部劄記。

劄記一我喜歡在晴朗的夜晚一個人眺望長空,無邊無際的黑暗伸展著膨脹著向你湧來,在一種神秘的感召中,你和你立足的世界就會身不由己地向黑暗迎去, 最終漸漸地溺入那片博大厚重的黑暗裏。一切都被這黑暗托舉著, 一切都在這黑暗中包容著,一切都在這黑暗中懸浮著。星雲流轉,亮閃光行,這時候你就會發現,黑暗中蘊涵著一種澄澈一種透明,於是,你對黑暗會產生全新的感知。那被你感知到的,就是混沌。

無涯無際的混沌,涵容一切的混沌才是本質,而光亮不過是走向最終消亡的一個瞬間的過程。人在宇宙中渺如塵埃, 而塵埃卻執著地要用思維的光亮,燭照這片混沌,於是就有了英雄意義上的悲壯。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混沌的秘密,讓我們永遠也參悟不透。比如,事物為什麼總是分為兩極,有南就有北,有雄就有雌。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人界的陰陽交合,在將生將死的大愉悅的極境中,完成人類的繁衍。宇宙的這種設置,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一代代男女演繹不完的故事,感情消消漲漲生生滅滅,人世悲悲歡歡合合離離。他們為什麼會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斤?他們為什麼會以這種方式而不是以那種方式相伴相隨?……

或許,正是這些永恒的疑問,召喚我去了吉瑪山。

正像現在依然保持群居狀態的許多動物一樣,人類曾經經曆過群婚的時代。在如今的父權社會之前,有過一個漫長的母權製社會。許多人都知道,女性權力至上的遺跡至今還保留在寧菠摩梭人的社會中。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雲南瀾滄拉枯人和永勝一帶的他魯人的“尼查瑪”婚姻關係,也都帶著明顯的母係社會的特色。

然而,人們並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峽穀中,有一座吉瑪山,在那裏生活的吉瑪人,保存著比摩梭人更為完整的母係社會的生活形態。

我們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種結構方式獨特的女書,據說它是屬於吉瑪人的。我以前做過女書的考證,我認為女書的溯源應該始自人類的母係社會, 它是女權在文化方麵的表現之一。現今存留的女書,是人類母係社會在文化上的遺跡。老尚的這份資料,是從西昌的一個朋友那裏得到的,那是一張四五寸見方的紙片, 空白留黑,形式有些像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跡模糊得多。這種女書拓片的原初形態究竟是什麼?石頭?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對這拓片做了複製, 覺得它很有研究價值。或許,正是出於對吉瑪人母係社會形態和吉瑪人女書的濃厚興趣,我才去了吉瑪山。

從昆明出發,順著滇緬公路西行。兩天後的早上, 我在一個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車。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著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嶇的山路是很難行車的,所幸山路上常有過往的馬幫,帶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冕諾的吉瑪人。冕諾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麻布短衣的外麵套著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襖,一條胳膊向外袒露,腦袋上扣著一頂漢人的灰禮帽。冕諾的牙齒挺白,脖子和臉膛是黑紅色的,望上去就像烏木一般挺直而粗獷。

陡峭的山路滿是儲紅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麵,給人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低下頭,就看到江槽裏濤飛浪卷,對岸峽穀邊的岩石層層疊登,讓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額上的皺紋。沙沙拉拉的馬蹄聲單調地響著, 山路旁的楓香樹寂寥地晃著,一隻孤獨的岩鷹在空中凝然不動了。

就在這時候,冕諾的歌聲突然從馬背上響起來。

“麻布的腰帶織好了,趕馬的哥哥你還沒有回來……”

歌聲飄飛著,盤旋著, 駕著江風在峽穀裏回蕩。江上的水霧濡濕了它,於是它就感傷地墜落在那水霧之中。

冕諾唱上幾句,就要攀起手裏的皮袋囊,咕咭嚕嚕地往喉嚨裏灌上幾口。

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著學。

冕諾聽了,驚奇地說:“於,你學得快。你唱,這樣。女樓的窗子,會開。”

“什麼女樓, 窗子?”我不解地問。

冕諾的幫手笑了:“落山的時候,太陽, 咱們就進寨子了。

女樓,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哄。”

冕諾沒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齒都隱在了繃緊的嘴唇後麵。忽然,他眉頭傷感地皺了皺, 眼睛一閉,歌聲又飛了起來:

“木樓的門鎖著三道鎖喲,你不要久久地敲。烏珠把心鎖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會打開。”

那歌的調子有一種奇妙的誘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著唱了。

“好,好!”冕諾連連稱道,一伸胳膊,把那個皮袋囊遞給了我。

我照著他的樣子,攀起來向喉嚨裏灌。皮袋囊裏的水猶如活了一般淚淚地向嗓子眼裏鑽, 即刻間便有綠樹葉子一樣的清香升起來,繼而,舌上又品到了綠樹葉子特有的那種淡淡的苦澀,辣的感覺也就在這時候一並襲來。

我碎不及防,連連咳嗆。

冕諾和他的幫手笑得差點兒從走馬上滾摔下來。

那不是水,是苦蕎酒。

用苦蕎酒潤喉嚨, 我跟著冕諾走了一路, 學了一路的歌。

冕諾的幫手說的不錯,太陽落山的時候, 我們來到了吉瑪人居住的村寨。那是一個依山而築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樓圍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散落在蒼茫的暮色裏,灰藍色的霧靄嫋嫋地升騰起來,於是那些迷蒙的木樓就像遙遠的夢一般若隱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飯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冕諾家那間寬大的正室在腥紅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蕩著,使我對身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覺。

猩紅色的光亮是從火塘裏發出來的,木板拚排的地鋪就搭在火塘周圍,一家人全都圍坐在地鋪土,準備用飯。火塘的右邊,坐著這個家裏的女人們, 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著冕諾的老祖母,然後依次是冕諾的母親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們。

火塘的左邊坐著這個家裏的男人,上首是冕諾的舅舅。我因為是遠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長的舅舅旁邊,接下來是冕諾的兄弟和外甥們。

這是一個十幾口人的血親家庭,這裏沒有一個姻親。

冕諾恭恭敬敬地把一個亮皮袋子交給了老祖母,袋子裏裝著冕諾此行掙來的錢。

老祖母笑了,她搖曳著長裙站起來,虔誠地將那虎皮袋放在火塘邊的一塊黑黝黝的石頭上。那是這個家庭的母親石, 它圓鼓鼓地隆起著,猶如女性豐滿的胸乳。

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擺放在母親石的前麵。老祖母將額頭垂下, 口裏念念有詞。

霎時,所有的人都跟著誦念起來。

誦念完畢,老祖母站起身,開始動手分發那些飯菜。鹽水土豆、幹菜鹹肉、蒸扁頭魚……烏木碗裏盛滿了飯菜,氣氛也鬆快和熱烈了。 “拉努瓦”,“采爾珠”,“采爾珠”,“拉努瓦”。他們嘴裏反反複複地出現這兩個詞,他們向冕諾指著笑著。性格粗獷的冕諾居然紅了臉, 隻管悶著腦袋扒飯,一句話也不說。

老祖母笑眯著眼,把一根骨頭拋過來,打在冕諾的耳朵上:“冕諾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別的花?"冕諾急巴巴地想張口說話,不料卻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他連連地咳著。這一來,眾人笑得更響。

晚上,我和冕諾睡在畜廄旁邊的屋子裏,那是吉瑪男人通常睡覺的處所。我問冕諾:“‘拉努瓦’是什麼意思?"冕諾說:

“那是吉瑪人的寨子。”我又問:“‘采爾珠’是什麼意思呢?”

冕諾卻一口吹滅了油燈說:“睡吧睡吧, 累了,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勞頓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過度的勞頓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實。四下裏總有沙沙拉拉的響聲,像是有人在走動。

狗吠聲時遠時近時斷時續地攪著,木樓就在那攪動裏若有若無地晃……

我疲憊不堪地從夢的手臂裏掙脫。

山裏的夜靜得猶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聲音在透明的靜夜的上層飄搖。沙沙拉拉,沙沙拉拉,這聲音在透明的靜夜的下層晃擺。

“嗚, 汪汪。”狗的叫聲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麼東西打在了木屋的頂蓋上!

一切都不是幻覺。

“冕諾。”我叫著。

沒有人應聲。我爬起來, 向屋角走去。那裏是冕諾睡覺的鋪板,毛氈是空的,冕諾沒在那兒。我披上衣服,打開門,走到院子裏。

沙沙拉拉的響聲更清晰了,有清涼的水打在臉上,那是雨。風搖動著蔗菠的樹冠,分明看到樓上的窗戶裏有橘紅色的燭光亮著。樹冠再搖,光亮又沒有了,似乎從來就不曾亮過。

我滿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內。躺在鋪板上, 我大睜著眼睛,等著冕諾。 昏昏沉沉,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睡著了。

“於,兄弟,起來,起來,該吃早飯了。”有人在推我。

屋內白亮亮的,那是炫目的陽光。冕諾的臉在那光暈中顯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兒去7?”我問冕諾。

“哪兒也沒去呀?像豬一樣,我,整夜都睡在那兒。”

冕諾指著他的那塊鋪板,徽洋洋地回答。

難道真的是我在做夢嗎?

出門的時候,我無意中瞥了一眼冕諾的腳。他腳上穿的那雙麻鞋濕濃流的,像是兩隻淋了雨的大鳥。

吉瑪山猶如一個豐滿的睡美人,仰臥在夢姆湖邊。在她的左邊,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邊,是鬆拉男山。 甲楚山細長,顯得有些瘦弱,鬆拉山圓矮, 露出幾分瀕預。按吉瑪人的說法,吉瑪山是母親, 甲楚和鬆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氣勢止,都無法與母親山相媲,望著這男山和女山, 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顯然,在吉瑪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