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 走(3 / 3)

“朝母節”是吉瑪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從清晨起, 吉瑪人就隨著太陽的腳步從各自的寨子彙聚到夢姆湖畔,到了陽光燦爛的正午,夢姆湖畔的笑聲也到了最燦爛的時候。於是,祭山的儀式開始了,達曼大巫師披著法衣,戴著尖頂法帽,一手攀起巫棒,一手搖著符咒, 麵對高山大湖, 口裏念念有詞。

在他的身後,吉瑪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著大巫師一起念誦,向母親山祈福。

是那種千流向海的聲勢,是那種萬物歸一的彙融, 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諾的身後跪下了。恍惚間我也成了一個吉瑪人,遠祖的母親就高踞在上,讓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儀式結束之後,湖畔的男男女女們就像歡樂的鳥兒一樣,開始自由自在地玩樂。他們形神開放,無拘無束,對於他們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幸福和快樂都是母親給予的。

我和冕諾從樹林間走過, 我看到林中掛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長裙的吉瑪姑娘在空中飛來飛去,一個個灑脫得如風如雲。

草地上有人在紮花,一簍簍的馬櫻花,花朵又厚實又鮮豔。姑娘們把花一圈圈地紮在藍頭帕上,於是,藍頭帕就成了頗悠悠的花環。姑娘們把花紮在彎彎的牛角上,於是,彎牛角也成了頗悠悠的花環。

更大的花環就紮在草地上,姑娘們用一根根柔軟的樹枝紮成了圓彎形的棚架,再把鮮豔的花朵紮上去,於是草地上就出現了一個花的洞穴, 它溫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個吉瑪姑娘就站在那花穴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來。

太陽升起來了,金盞一樣的花兒開了。

太陽升起來了,銀盞一樣的花兒開了。

金盞花,銀盞花,我們開在一起吧,我們是一塊草地上的花——

姑娘的歌聲剛落,我聽到身後不遠處響起了一個粗嗓門。

回過頭,看到大械樹下靠著一個挎腰刀的小夥子。

太陽升起來了,金梭一樣的魚遊動了。

太陽升起來了,銀梭一樣的魚遊動了。

金梭魚,銀梭魚,我們遊在一起吧!

我們是一個海子裏的魚。

他們對了一陣歌,姑娘一轉身,進了花穴,小夥子隨後也跟了進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花穴的入口去唱,又有別的小夥子站出來對歌。對了幾句,那姑娘忽然離開花穴,折回女伴中間。冕諾告訴我,這是姑娘不滿意小夥子,不願再睬他了。

看著看著,我心裏升起了一個疑問,怎麼隻見姑娘小夥子們鑽進去,卻不見他們出來呢?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又一位吉瑪姑娘站在了花穴的入口前。她一開口,我就呆了。我聽過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聲,可是如此獨特的天籟還是即刻攫住了我。她的嗓音像馬櫻花一樣,並不濃美,然而卻別具一種淡遠的芬芳。那芬芳宛如夢姆湖水,湛藍湛藍的, 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湧進我的心裏。

麻棟一樣高高的哥哥呀,隻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會在刀口子上給你鋪路,我會在馬鹿角上給你搭橋——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開了口, 我接上了冕諾教過我的這首歌。

楷把一樣甜甜的妹妹呀,鋪路搭橋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飯萊給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給你穿。

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將她攫住了。我的歌聲剛落,她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她那土織蠟染的藍頭帕像雨後的芭蕉葉一樣鮮亮,她那手繡的花腰帶猶如彩虹一般飄在白雲似的百褶裙上,她的雙耳墜著兩顆晶瑩欲滴的紅瑪瑙耳墜,將她那黑瑪瑙一樣的雙眸襯得愈發明麗動人。

啊,人類的男性和女性為什麼會用聲帶發出這種或那種頻率的聲響?為什麼這種或那種頻率的聲響會讓對方耳熱心跳如癡如醉?

人類把這種聲響叫做歌。

她的歌是峽穀裏的風,把皮帆一樣的我打動了。我的歌是海子裏的浪,讓烏木舟一樣的她搖蕩了。

我們就那樣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 我聽到了爆發般的哄笑聲。在那笑聲裏,我看到她轉身向花穴深處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諾在我的身邊叫著,他使勁兒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麼是“哦耶”,但我還是下意識地跑了過去。

花穴並不深長,我跑進去的時候, 隱約地看到盡頭處裙據一擺,她就在那裏消失了。我隨後跟上,也從花穴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來,花穴的後麵通著山崗,一棵棵高大的青岡木下,長著茂密的旬柳叢和花朵鮮豔的山杜鵑。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濃綠和嫣紅中晃動,她並沒有停下來等我的意思,她隻管獨自往山上跑。於是,我不無悵惘地停下了腳,然後慢慢地折返身。

當我從花穴重新鑽出來的時候, 冕諾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於,你怎麼自己回來了!你的哦耶呢?於, 笨,她是在約你呀!”

冕諾告訴我, 我應該像那些吉瑪小夥子一樣,跟著姑娘一直跑進那深深的樹叢裏去。 隻要跟過去,她就屬於你, 不,你就屬於她了。

“哦耶”是什麼意思?就是說夫妻, 不,就是說愛人,不,就是說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說,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瑪山有名的姑娘, 多少小夥子做夢都想著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該惋惜還是慶幸。我想像不出,如果我跟著她到了樹叢深處, 我會怎麼做。

後來, 我和冕諾離開了對歌的花棚,看賽馬去了。

那是在夢姆湖畔的另一處草地上, 與歌場那邊相比,這裏少了些悠閑,卻多了些熱烈和緊張。那是一種不分男女、不分年齡等級的混合賽,土槍聲一響,一匹匹走馬就馱著它的騎手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奔跑起來。這種賽馬沒有多少競賽的激烈,卻別有一種歡天喜地的熱鬧。就像雪山下熱氣騰騰的溫泉, 就像峽穀裏滿坡滿崖開得如火如茶的野杜鵑,看著那些異族的紅男綠女們騎在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鬧鬧地擁擠著奔進,你會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湧動。

我坐在那裏看了很久很久,看著一批又一批的騎手在人們麵前展現他們自身的活力。

“於,你也賽一賽,騎著馬?”冕諾向我提議。

我饒有興趣地從草地上跳了起來。

對呀,為什麼不去試一試? 當年騎自行車, 隻用半天時間就學會了。後來在草原上, 我也騎過幾下高大的蒙古馬。跟著冕諾到吉瑪山來的時候,一路上不都騎著這種小走馬麼?它矮小溫順,穩當得很呢。

在冕諾的張羅下, 我毫不費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馬。 當我出現在賽手的行列時,立刻贏得了一陣掌聲與喝彩。在吉瑪人看來,一個外人出現在賽馬的隊伍裏,無疑是件讓人好奇的新鮮事。

槍聲一響,我就意識到我給自己選擇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別人賽馬和自己參加賽馬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在旁邊當觀眾時,我覺得這種低矮的走馬跑得並不太快而且穩當得很,可是坐在馬背上,我才感到那種顛簸是多麼的劇烈了。黑馬的脊背像是一個巨大的拳頭,隨著每次顛簸不停地向我擊打。地下的那些草叢猶如利箭,一支一支飛速地向我射來。

我雙腿夾緊馬背,兩手拚命地扯住緩繩,在萬分的緊張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個騎手的英武姿態。可是,不行不行,我無法控製局麵。搖搖晃晃,後仰前栽,就像一隻暈頭暈腦的啄木鳥。

觀眾群裏發出了驚慌的喊聲。我想跳下來,我想讓這匹黑馬停下,我使勁扯偏了它的嚼鐵。

黑馬長嘯一聲,幾乎直立了起來。就在這時, 另一匹馬從我的後麵衝了上來, 與我的黑馬相撞了。

什麼東西擦疼了我的臉?那是迎麵撲來的篙草。我的一隻腳還在馬蹬裏, 我像擦地板的拖把一樣被奔跑的黑馬拖拽著我不知道黑馬是怎麼停下來的。事後冕諾告訴我,是我的哦耶衝出來,拉住了那匹馬。那麼,她應該是早就從歌場那邊的山上下來, 到了賽馬場這兒。 當我耀武揚威地騎上馬,博得一片喝彩聲時,她想必也看到了我。我想像不出她在那危急的時刻衝上來勒住黑馬的樣子,那形象應該屬於被稱為英雄的勇敢的男人們。

總之, 當我從草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站在了黑馬的身邊。她用手撫弄著馬鬃,於是那黑馬就晃著頭搖著尾巴,顯露出一副溫順的樣子。

唔,我的哦耶,雨後芭蕉葉一樣鮮亮的藍頭帕,彩虹般的花腰帶, 白雲一樣的百褶裙,雙眸明麗得猶如黑瑪瑙。

世間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 而現在英雄和美人都是她了。

她拉著黑馬,往旁邊的樹林裏走。我不能不跟著她過去,我不能就那樣離開, 我還沒有向她道謝呢。

她牽著馬來到樹林深處,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上獨自坐下。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也坐在那兒,於是, 我就在她的旁邊慢慢地坐下來。

不能不說話。

“謝謝你了。”我說。

她笑了, 用兩顆黑瑪瑙般的眸子對我笑。然而,她並不說話。

我隻好再說。

“要不是你,我,會出危險的。”

她仍舊隻是用黑瑪瑙般的眼晴笑。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

不能沉默,一沉默,似乎就有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滋生出來。

聊些什麼呢?

對, 幹嘛不聊聊女書, 眼前不就是一位現成的吉瑪女性嘛。

“你瞧, 我有一樣東西,你能不能給看看。”

我把那份女書的複製品拿出來,遞給了她。

她把那東西展開來,仔細地看。忽然,她的嘴角抖動了,她慢慢抬起頭,再次向我凝視。

黑瑪瑙會燃燒呢! 我模模糊糊地想,要發生什麼了……

就在我呆想的時候,她伸出手,在我的胸前摸了一下。

鋼筆.我的鋼筆!她拿著它, 飛快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