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記得如此清晰。
想起幾年前念書時,他騎著自行車載我穿過南京的大街小巷。晚上一起坐在教室裏看書。丟過好幾輛自行車。
也曾將好吃的舍不得自己吃留給對方吃。
也曾一起走過風雨,走過難關。
也曾共同麵對歲月的十字路口。
希望,也能共度未來。
時隔一年半的光陰。
我度過了過去人生中最閑適的歲月,正如我所言,親身撫育孩子,在風雪的夜裏,牽著女兒的手,在路口等待歸途的他。
我很好。
比從前更有忍耐。
依然孤獨。隻要還在寫作,就會孤獨下去。是自我選擇的,與他人無關。
感激命運讓我認識許小好,並同他擁有女兒。將我人生的艱難孤苦降至最低,最低。
將要遠行,憂心忡忡。
希望我不在的時候,你們照顧好自己。
隨意寫了一小段:
——折了尾的魚,在水裏自由自在地遊著。斷了鉗子的蟹,依舊橫行霸道地走著。失去燈塔的海船,仍前路光明地航行。你走之後的我,過得還是那麼得快樂。”
每次身處異國,望著麵前形形色色的麵孔,那一刻,我都會覺得自己如此渺小,湮沒於世。
但也是那一刻,我知道,我對你又是多麼得重要。
同你分開的那段時間,我理解了生命中沒有你將變得毫無意義。仿佛度日如年。
飛機去巴黎是頂風而上,所以飛行時間很長,加上暴雪天氣,氣流的顛簸,可樂從杯中震潑。特別是落地巴黎戴高樂機場的時候,我剛開機,手機裏就跳出來一條新聞,亞航失聯。當時我在擺渡車上,整個人就愣住了。
也才知道,當你看到飛機失聯的消息時,是多麼擔心正在空中的我。
後來的每一日,除了對家人的思念,我就陷入一種強迫症的恐懼中,不斷提醒自己,我要平平安安的,我要好好地。乘大巴,先要係好安全帶,出去玩,環顧四周,讓自己處於平和安全的環境,而我突然對漫長的飛行,產生特別大的擔憂。
從未有過如此害怕離別。
我的憂鬱應該好了。
當初寫過的那句話,我比任何時候都能夠理解。
“如果巴黎不快樂,不如回到我身邊。隻要我活著,此生都不再離開你。”這是數年前,我寫卓堯乘坐的飛機遇到強氣流隱患,他在預備的遺書中寫的。
沒有你的巴黎,也沒有快樂。
但我也知,離別是為了重逢時更明白珍視的含義。對世界滿懷深情。很感激自己,沒有放棄。也很感激那些人,沒有放棄我。
夢見回到四十年後的你身邊,你不認識我,我靜靜望著你。
我寫過的第一本書裏,有這樣兩段話,我很喜歡,很適合我此時的心境:
你在這世上,我便在這世上。
你在世上一日,我豈敢少一時。
後來,彼此失散。她在漠河的雪地裏,用命救他,腿部嚴重凍傷,數年後才康複。之後,巴塞羅那甲型流感肆意,他前去尋找她,疑似染上流感,後墜入河中。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
直到最後,她才想起,他們連一張合照,都沒有。隻因她說,希望第一張合影,是結婚證上的那張照片。
多少段笙歌,終歸蠻荒。
在加泰隆尼亞廣場,她買了一個最具當地特色的花邊披肩,和一對銀鐲,一隻鐲子內側刻著“無我原非你”,另一隻刻的則是“從他不解伊”。
這要求讓那位當地的老銀匠著實為難,但他還是很敬業,用生疏的漢語和他們打著招呼說你好,再用英語和她交流。她將原話端端正正寫在紙上,讓老銀匠依照著筆畫刻下來。可老銀匠刨根究底地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說來源於中國的一個愛情故事,叫《紅樓夢》,賈寶玉和林妹妹的情意,非常動人。
刻好之後,老銀匠用英文對她說,在他理解看來,這句話一定是永遠不分開的意思,並祝他們倆永不分開。她和沈慕西聽完,擁抱在一起,相視微笑。
她披著寬大的披肩,坐在自行車後,看著手裏的銀鐲子:“老人說這十個字,是永不分開的意思,我當時心裏真的便是這樣想,我要和沈慕西,永不分開。”
他說:“鐲子在,我們的愛就在。”
她仰起頭問:“要是鐲子不在了呢?”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也會在啊,你在這世上,我便在這世上。”
這句話要了她的淚。
我愛這有你的世間,也憎恨這終將帶走我們的世間。
晚上,他陪我練車。
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凶。我有些心灰意冷,過後,他告訴我,因為關係到我的安全,他必須要嚴肅些。
“凶你,你才能記住。當你開車遇到關鍵的時候,你要記住我今晚說的。”
夜裏,翻到他父親節那天寫的。
——“我娶了高中時在課本上寫滿她名字的那個小姑娘。你們從高中喜歡她到現在,我何嚐不是,謝謝她讓我今天過父親節。”
“才看到這條,瞬間原諒你今晚凶我開車這件事。”我在心裏想。
任何人和事都無法分開的感情,最終隻能被歲月以死亡殘忍地剝離。
夢見他病了,病得很厲害。我像從前他每一次感冒發燒那樣,安靜地抱緊他,我輕輕地說:不會有事,我抱緊你,你就會好起來,就像過去那樣。他的身體在我夢中的懷抱裏漸漸冰涼,我哭得像要把這一生眼淚都耗幹。
醒來睜開眼,就看見他微笑的臉龐,我們深深擁抱過後,我才平靜。
你死了,我的心也必死無疑。我們都清楚人的一生最後都會以死亡告終,我們最後還是會分開,此時想想,我根本無法麵對那天。生命若可以交換,我願意把餘生都給你,你替我活到160歲,但我明白,我們同樣對於沒有對方的時光,多一天都是無意義且漫長。
卻又好想和你一起長生不老,就算老,也不死,多好,不分開,永不永不分開。
如同清晨我對他說的那句話,從和他在一起,隻要離開我身邊,就會對他說:要好好的。
要好好的。
我們,都要好好的。
在最深最重的時光裏,我一生隻想為愛而活。
他下班回來,做什麼事,去哪兒,哪怕是去另一個房間取東西,他也會眯眼笑著說一起去吧。然後他忙他的,我坐在一旁說些有的沒的,哪怕不著邊際,兩個人待在一起就是好的。
每天各自有各自的時間,靜靜相處的光陰,實屬珍貴。要見縫插針般尋找和你靠近點兒的機會。
這些年,一直這樣,哪怕天天見麵,可在一起的時間總是不想分開片刻。
——“從高速回來的路上,我開車實在困得不行。回頭看看後排座,她居然躺著睡著了,睡得好香,一隻手還放在額頭上擋太陽。我想,我必須打起精神,把車開穩一點。我回頭看了她好幾眼,提醒自己,安全帶她回家,她是我的提神丸。”
看到他寫的這段話,我想起那天下午,一路平穩地睡到家,原來他心裏是這樣想的。
他總是想著我,無論做什麼事,考慮的第一個,就是我。我還能要他為我再付出什麼呢,隻希望他從給我的那麼多愛裏,收回一點兒,好好愛自己。
手術後的前三天不能吃飯,隻能輸營養液。他陪著我三天三夜不吃東西,他也幾乎沒合眼休息過。我對他發脾氣,怪他不愛惜自己身體。
他哽咽著說,看你這樣,我哪裏還能吃得下飯,我都要心疼死了。他轉過臉快速地拭淚。直到三天後,我能坐起身吃飯,和他圍著病床上的小桌子,相對坐著,他看我用勺子大口吃飯,他才展露笑容,吃了一口飯,又伸手摸摸我的頭。
我想我的終生沒有托付錯人。我選擇他,是無悔的。
這些年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看過各處的風景,始終覺得,他的臂彎是最好的那一處。
他下班回來,我們一起去郊外散散步,呼吸新鮮的空氣,我挽著他的手在菜市場逛,花市買回兩束花。
我們都對彼此有深深的感恩之心。
這個男孩子,把我從一個孤僻、叛逆、渾身像是長滿刺的姑娘,變成我一直想長成的樣子,平和、從容,勇敢笑出並不漂亮的八顆牙齒。
愛使人美。
我喜歡我愛你時,我溫存的樣子。
一夜,我在夢中失去他所有的恩情,所謂恩斷義絕。夢裏,我失聲痛哭,直到哭醒,醒了,即便知道那是個夢,想想夢中的情景和決絕,仍覺悲傷不已,索性,哭出聲來。
直到被他攬入懷,看見他溫潤的麵龐,這才漸漸入睡。
清明時節,新茶初冒,在他的悉心嗬護下,懷有七月身孕的我,去了一次小山林。車停在路邊,他給我裝了些水果和牛奶,帶了一把木椅子。他一路用左臂擁著我。
山路偶有荊棘,他給我擋著,將含苞待放的杜鵑花指給我看。
多年後,我們老去,若我腿腳不便,我還想去山裏走走,他會不會說:“我心愛的老太婆,讓我扶著你,陪你去看一看風景。”
在一塊空曠的草地處,他將椅子放平,我坐在椅上,喝牛奶,靜靜望著各處的風景,桐花高聳,開的淡紫的花兒,有的落在地上,像一個紫色的小喇叭。
念及那句詩: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心似雙絲網,結結複依依。
又或是: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椿樹,讓我想起兒時鄰居家常炒的那道菜,香椿雞蛋。
刺槐,曾在我心中,驚豔了好些年的時光,橢圓的葉片十幾個排排坐,組成長長的葉,花是一串串的白色小朵,清香很特別。
山風吹過,微微冷,他脫下外衣給我披上。
他摘來一捧綠茶,讓我聞一聞,低頭間,滿是茶香。
我腹中的孩子,請允許我在你未出生時,儼然把自己視作母親,還有三個月,我們就會見麵。未來的八十餘天,我會靜靜等待預產期的到來,每天會在他的陪同下,在家附近散散步。沒有嬌氣和膽怯,我會很勇敢,因為媽媽要保護你。
我知道這個男人,永遠不會阻止我想做的任何正確的事,他會盡全力一路護我安好。
他不會拒絕我提出的一切有趣而新奇的要求。
比如半夜裏,我突然說,要不我們開車去山頂等日出好嗎?
“好。”他幾乎沒有猶豫。我們披星戴月在盤山公路上行駛,直到抵達山頂空曠之地,將車窗搖下,打開車頂天窗,夜露零星。我依偎在他肩上,就那樣望著天空上的浩瀚星海,直到天漸漸泛白,直到日出那一刻。
一生最美好像也都不過如此了。
有時我心血來潮想要去做一些特別的事,他也會陪在一旁等著我。
和他開車回家途中,遇到前麵有個騎電動車的中年男子,竟在馬路中央呈S形扭轉,許小好按了一下喇叭,想提醒對方好好騎車。可能是喝酒了,再看他拐彎,仍在路中慢慢晃,東倒西歪的架勢,幾次差點被車撞到。
我忙讓許開車追上去,我拿了瓶礦泉水下車攔下了他,不管這個中年男子怎麼想,我把他拉到了路邊。讓他喝完了水,等他酒醒,坐在樹下聽他斷斷續續地聊天。
他說兒子過兩天要去大學報名了,他心裏高興,和工友們聚了聚多喝了幾杯。
聊了聊工地上的事。等他清醒了些,才讓他走。
我起身,回頭看許小好坐在車上靜靜等我。
我上車,他張開雙臂抱住我。
“我看你那樣坐在另一個男人身邊說話,一瞬間,我有些嫉妒我自己,我竟娶了你,娶了這樣好的你。”
是你教我明白如何在世間溫柔自處。
要愛更多的人,這個愛不是男女之愛。
雨天夜歸。他忽然問我,給你一個億,但要你永無天日地活著,你願意嗎?
我問他,什麼意思。
他說,永遠見不到日光,永遠活在陰雨天中,其餘的都不變。
我搖頭,說,別說給我一個億,那樣的話,我寧願花一個億去買回日光。
“可你沒有一個億呀。”
世上很多欲望,是不值得拚命掙錢去買回來的,但太陽一定是。我是那種連續幾天下雨,就會消沉不得了的人。
願做你生命在那個小太陽,好像渾身會發光一樣。
傍晚,腸胃痙攣般地疼,我趴在床上,腦子裏冒出一句話:我們這樣開始,卻那樣結束。
害怕倒下,因為倒下便再也不能擁抱你。
我們去山裏度過幾日。
在回程的路上,遇上大暴風雪,被困在山上的公路。山路兩旁的竹子倒向路中,無法穿過。我們的車上,除了兩顆橘子,沒有別的吃的。如果夜裏不能趕回家,而車若燃盡油,我們將麵臨嚴寒和饑餓。他抱了我一下,安慰道,別害怕,有我在,我一定想辦法帶你回家。
他下車將倒伏在地上的竹子,一根根舉起,抖落雪,讓竹子重新站立起來,不再擋住路。漫長的山路,走走停停,數不清他抖了多少棵倒下的竹子,他的衣服已經全部被浸濕,結了冰。我跑下車,跟著他一起清理積雪。他命令我馬上回到車裏,不許出來。我堅持站在一旁給他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