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進行。她對於我,也隻是一位相對特殊一些的病人。我會盡心盡力地救治,但這是職業道德、工作和良心,沒有其它。如同我所診治過的絕大多數病人。
直到一天,我如往常一樣查房,告別時,她突然喊住我:“主任,你等會兒,我想送你件小禮物。”
開始聽到,我不由一愣。接受病人禮物在如今這個醫患關係緊張,存在諸多對醫生誤解和曲解的社會是頗為忌諱的。然而,我能感覺到她是真誠的,便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收。直到看到禮物——一本她簽名的《盡餘生》,我才放心,欣然地收下了這份禮物。
這也是我從醫近二十年收到的最為特殊的一份禮物。這時,我才知道了她的身份。後來,我曾開玩笑地問她:“幹嘛送我書,賄賂我啊。”
“不是。”她真誠地看著我說:“是覺得你那兩天是不是太累了,查房時看起來挺憔悴的,想送你點禮物讓你開心下。”聽完,我半晌無語。
確實沒遇到過這樣的病人,在自己身患重症,可以說生死未卜的情況下,還在想著別人,努力讓別人快樂一些。心中不由湧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她,是善良的。
於是,漸漸地,我們的交流多了起來,並不僅僅限於病情。對於作家這個群體,可以說大多數醫生是有天然的好感的。在這個存在著誤解、曲解甚至惡意炒作妖魔化醫務人員的時代,作家是為數不多可以較為公正地看待和幫醫生說些公道話的群體。
隨著不斷地了解,對她也有了更深的認識,也自覺肩上的擔子更重。我查房時經常開玩笑地說:“我們現在壓力大哦,你這麼年輕就這麼優秀,若治不好你,不僅對不起你,估計你的讀者都不會放過我們。”
她總是笑笑說:“別擔心,怎麼會。”
因為,她是理解的,醫學是科學,不是無所不能的神話。不管貴如國家元首,富如聖喬布斯,在嚴重的疾病麵前,都是脆弱而無力的。
隻是在不斷的相處過程中,我知道她是善良、明理、值得信任的,所以才敢同她開這些玩笑。事實上,從醫生的角度,隻要能感覺到病人的信任和真誠,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也是願意同病人或者病人的家屬進行交流的。畢竟,在共同的敵人——疾病麵前,我們是一條戰壕的戰友。
隻是現今緊張的醫患關係讓醫生在麵對每一個患者的時候,會不自主地產生一些戒備心理,保護自己。因為,你即使醫治好了九百九十九個病人,卻仍有可能倒在那唯一一個沒有醫好的病人手裏。這不是聳人聽聞,隻要關注下現在的新聞便可得知。
治療順利地進行著,轉眼到了可以進行腦血管造影檢查的時候。這時,我們之間已經可以稱為較為模範的醫患關係了。
等待了許久,當真正的結果即將揭曉時,看得出來她內心深處的忐忑不安,盡管表麵上依舊淡定從容。
早就可以預判的是,結局會有些黑色幽默。若檢查出來是腦血管畸形,既是壞事,又是好事。因為,明確了病因,大多可以根治了。以後再也不用活在擔驚受怕的心理陰影下了。反之,查不出來,雖可暫時免去手術之苦,卻有可能終生活在隨時可能再出血的陰影下。所以,這時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反都希望“有病。”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
由於擔心她會焦慮影響休息不利於手術,造影的前一晚,我特意和她說,若晚上真睡不著可以和醫生說,吃點安眠藥。她卻信心滿滿地說:“不用。”
第二天查房準備手術時,果然見她還戴著眼罩在呼呼大睡。看得我們隻有搖頭苦笑,卻也甚感佩服。
終於,結果知曉了。出血的部位發現一個明確的動靜脈畸形,病因找到了,出血的元凶找到了。手術台上,激動的我就立刻指著屏幕對她說:“是畸形,可以放心了。”(造影手術局麻,病人是清醒的)。
這一刻,我們心中共同的大石頭放下了一半。
接下來的治療,卻有了些小分歧。這種疾病的治療,分兩種方式,微創的介入和開顱。作為患者,當然更希望微創,可開顱切除確實更為徹底,雖然風險和創傷也更大(最嚴重的後果術中死亡)。
當我說明原因後,她立即說道:“那我們開顱吧!”而這時的我,還沒有告知她開顱手術的風險和創傷。
出乎意料的是,當我鄭重地告知一切手術風險後,她仍沒有絲毫猶豫地重複了一遍:“我們開顱吧!”
我疑惑地問道:“你不考慮一下嗎?或者和家人商量一下,畢竟這麼大的事。”
“不用,我相信你,主任。”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把生死這麼大的事托付給了我。
雖然我已年近不惑,雖然已診治了無數的病人,做過了太多的手術,還是被這句話深深地感動了。因為,在裏麵我感覺到了一種那樣珍貴和美好的東西——信任。這是當下醫患乃至社會人與人之間那麼欠缺和稀有的。
平素見慣了猜忌、防範甚至斥責、辱罵,突然間感覺到了這份信任是那麼得寶貴而美好,讓我們重新感覺到了這份職業的價值和尊嚴,重新體會到了“健康所係,性命相托”的醫學誓言,也重新拾起了救治更多患者生命,給更多患者健康身體的美好初心。因為這,我得感謝她......
有了這種信任,接下來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術前,她擔心會再也醒不過來。
雖然,這不是沒有可能,但我還是做出了從醫生涯中第一次的保證。“我保證你會醒過來。”(嚴謹規範的醫療過程中一般醫生不會向你保證什麼,因為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盲目地做出保證是危險的)。
因為她信任我們,我也信任她和她的家人。
所以,我不怕。
“主任,我們一起打仗去吧。”她說。
而進手術室前最後一刻我得知,她在手術前的一夜和家屬交待“後事”時,第一句就是:“無論手術是否成功,我怎麼樣,都不許找醫生麻煩”。
這是她在自己明白過了這一夜,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日落,在人世間有還有太多的牽掛和眷戀而在某種程度上交代後事時說的第一句話。
瞬間,作為一名醫生,我感覺心口仿佛被重錘狠狠地擊打了一下,我在心底說:“你放心,我會治好你,我發誓。”
手術順利結束了,很成功,畸形血管完全切除。當我告訴麻醉剛醒的她:“手術很成功。”時,虛弱的她低低地說了句:“主任,這一仗,我們打贏了”。這時,我似乎看見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悄悄流下,我不由感覺自己的眼眶也濕潤起來......
故事說到這裏,該結束了。如同善良的人們一直喜歡和願意相信的一樣,好人有好報。她康複的很好,沒有任何後遺症,以後也不會再受影響。她可以繼續做她喜愛的事,讀者們也會繼續讀到喜歡的湖湖的書。
相信經曆過這些,她會更加堅強,豁達,以後的人生路會更堅實的走下去。
而我,在經曆了這個特殊的病人後,也重新體驗到了這份職業的快樂和美好。一切是完美的,也讓我們共同的努力,把身邊的世界變得更美好......
——全文完——
後記:
與世無爭與己爭
結束這本書的時候,是在我經曆一場生死關之後。短暫的一個月,四次手術,我像個要不停去打仗的戰士,必須贏了一次又一次,才有現在能好好活下來的機會。
疾病帶給我的正麵力量遠遠大於那一點兒痛苦折磨。甚至,我認為這是新生。當我在手術室睜開眼的那一刻,我就像新生的嬰兒一樣重新打量這個世界。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
有人說這個病,是一個完全看運氣的疾病。什麼時間發作、出血的位置,畸形血管的凶險程度,都決定了生死。死亡率和致殘率極高。
但目前來看,它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後遺症,如主治醫生所言,我痊愈了,以後再也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當我打開窗戶,靜靜看著清晨五點的霧氣和露水。
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把秋天一點兒一點兒熬過去。
疾病讓我直麵死亡,直麵我一直渴望的歸處,當我真正直麵死亡時,卻發現我無法放下的僅僅是小梔。世間我曾努力擁有的一切,都沒有絲毫的放不下,我腦子裏滿是,失去我的小梔是怎樣的可憐。
所以,便將這場疾病理解為上天對我的挽留。它讓我明白,真正死亡來臨時,內心深處的真實糾纏。
過去總說一生很長啊,現在想,一生短暫,能相見的時間並不多。
夜裏,小梔走在我前麵,說:“別怕,有我在你還怕什麼,我會保護你。”
世上對我說過這句話的人,並沒有幾個。
很努力活下去,是因為有想要照顧的人。所以不管往後遇到什麼,都有個不可死的理由,那就是晴梔年幼,他尚未老。
與世無爭與己爭。回望自己五年前寫來自勉的這七個字,我做到了。無論任何時候,我們都應該不讓自己的嘴臉因憤怒而扭曲難看。
其實這本書很簡單,隻是過去這些年我的一點兒經曆罷了,甚至記錄的有些零碎,有些自我,但是最真實的我的內心,想獻給你,想你明白。如果你讀完,能夠理解我一些,那我得感謝你。
對我來說,與人溝通是件困難的事,通過語言獲得理解是很難的。但文字不一樣,閱讀文字比語言更容易得到理解。
能夠找到同類,是幸事。
祝福每一個讀到這裏的人,願你過得好,過得比我好。得到世間各種愛,也有足夠愛人的能力。被溫柔相待過,懂得那份溫柔的美,便也給予出溫柔。
希望我們都好好的,然後,會在下一本書裏繼續相見。即使不能,也沒關係。謝謝你讀過我的字。 ——白槿湖
2016年10月17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