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影的結果既不好,也很好。不好是因為找到了病灶,有一根動靜脈血管畸形,一如胡主任最初的診斷。好是因為,隻有找到了病灶,才能根治,我和醫生都鬆了一口氣,沒有那麼嚴重,屬於動靜脈血管畸形中最輕的等級。在和胡主任的商量下,我們一致選擇開顱手術。
當我帶著玩笑的口吻問他,我會不會從手術台上下不來。他說了一句作為醫生本不會說的話,他說,我保證你會好好下手術台的,手術的風險我已經給你降到最低了,別擔心。這何嚐不也是他對我的信任,才會說這句話。
“那我們一起打贏這場仗吧!”我對他開玩笑道。
手術前的一晚,我對家人說,無論手術過程中發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怪醫生,仍舊要感謝他,感謝在我最難熬的這些日子裏,他作為醫生,已經給予我極大的寬慰和安心。
手術很成功。麻藥的關係,我隻記得胡主任拍了拍我的臉,說:醒醒,手術結束了,很成功。一瞬間,一滴眼淚從左眼角滑落。之後,我又陷入昏睡。再次醒來,我看著手術室裏陌生的醫生麵孔,我一遍又一遍問,主任呢?聲音怎麼努力也喊不大,一個醫生問我在說什麼,我又重複著,她聽清楚了,說我去喊他。
等他來了,他湊近說:我沒走,是去給你開醫囑了。
——“這一仗,我們打贏了。”喊他那麼多遍,就為了對他說這句話。
此時想起胡主任給我做造影術之後,我看見他後背上的手術服已汗濕一整片。醫者父母心,感謝在我生病期間,每一位陪我共同渡過的醫護人員。
這兩個月所撐住的,抵以往十年。隻求來日想起今朝,能為此保持溫良謙卑,能為此欣慰,能在很多年以後從容地說:我的一生,所走過的每一場苦難,都是值得的。
再圓滿的人生,終是有缺憾的。歲月公平地給你這樣,就會拿走那樣,也可能過去沒有得到的,能夠再將來加倍得到補償。
而很多缺憾是不用彌補的。比如沒有開過口的暗戀,沒有來得及按下的快門。
兒時無比無比渴望擁有同齡女孩子背的粉色美少女戰士書包,還有牛仔的背帶裙。那是一生都無法填補的缺憾。我再也不可能背一個粉色美少女戰士書包。從前沒有穿過背帶裙,以後也不會再穿。我早已過了那個年紀,挑選事物和結識朋友的眼光都慢慢返璞歸真。偏愛純色,紅、黑、白、藍,綠。純粹的,總不會太容易出錯。
夜晚路過醫院大樓,車漸漸行駛遠去,仍回頭凝視著,想說句什麼,嗓子已哽咽。也許是因為車裏放著十年前的老歌《如果你知我苦衷》。
旁人總是不能明白的。也無需明白和體恤。
曾很多次站在這棟樓亮燈的窗口,看樓下車水馬龍,像是在窺視另一個活蹦亂跳的世界,也是仿佛與我絕緣的世界。我羨慕從路上匆匆走過的每一個行人,因為他們都健康地活著。
根本無法預料我能不能活著走出去。當我被平推推著去坐核磁共振時,要穿過停車場,才能抵達門診部,這期間會經曆一段室外的路程。這段路,對我而言太珍貴了,因為可以曬曬太陽,看一看天空,呼吸新鮮的空氣,而不是醫院的消毒水味。我深深呼吸著,哪怕陽光炙熱,但在那一刻,是活著的證明。短短一個月內,經曆了四次手術。還是,挺過來了。
微博上有好幾條留言,都是在說他們身邊有朋友是因為先天性腦血管畸形而離開的。和我一樣的病。我這才後知後覺。就像醫生在我康複之後對我說,你知道你第一天來醫院下病危時的死亡率有多高嗎?就這麼稀裏糊塗地得知自己居然有這個疾病,也稀裏糊塗就這樣一場場手術活下來了。
近期複查的結果是,以後再也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不必再來複查,徹底治愈。除了短短的寸頭,好像沒有任何區別。也意外地發現,原來我留著寸頭也挺好看的。過去一直都是長發,沒有體會到短發的美。
和好朋友開玩笑,我說,在經曆這麼多事之後,我覺得自己比過去好看多了,真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涅槃新生的緣故。整個人變得油光煥發的。可能是生死之關走過,容顏會因為心境而變得更柔美。
如果那根畸形血管是我人生的一個缺憾,那麼我並不怨憎。該來的,終是要來。隻能與它溫柔抗衡。
住院期間,我送走了兩個病友。我們同樣在神經外科。一個是27歲的男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一場車禍,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了。送來的當天,人就不行了,我躺在病床上,聽見門外他父母撕心裂肺的哭聲,哭得在地上翻滾,我也跟著哭。一是為這個不相識的病人哭,更是思及自己的父母,萬一自己有事,他們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後來,男孩子的未婚妻來了,在走廊上大聲哭喊著未婚夫的名字。
“你給我起來啊,起來娶我,我要嫁給你……”
還有一個離開的,是小朋友,才五歲,墜樓。媽媽早上出去買菜,她睡覺醒來,找不到媽媽,就爬到窗戶上看媽媽回來沒有,結果發生了不幸。什麼是人間疾苦,這不就是嗎?她媽媽堅持要自己給女兒擦洗身體,換衣服,勇敢得讓人害怕,害怕她會不會崩潰。
從醫院走的時候,孩子的爸爸和媽媽舍不得坐電梯,想多抱一會兒孩子,走的樓梯。
“讓我抱吧,以後就再也抱不到了,她是我從小抱到大的啊……”孩子媽媽無力地說。
醫院裏所有的病人,家屬,護工,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因為這個孩子的離開,流淚心痛。生死麵前,我們那麼無能為力。
今天看到一個女孩子寫給去世多年的母親的話:媽媽,再過幾年,我就和你一樣大了。她的母親,年齡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歲。
在新書裏,我這樣寫道,你聽過最戳心的一句話是什麼?
我的是:醒醒,手術結束了。
過去覺得一生很長,總把明年就可以不這麼忙了掛在嘴邊,總說明年就好了。而現在,當下的每一秒,每一天,才算擁有。盡量去多善待他人,認真做人生中每一個決定。
唯有此生,才屬於我們。
《致共同抗爭病魔的歲月》
——主治醫生胡曙輝
終於拿起了筆,卻又不知該寫點什麼。一開始被湖湖邀請,我是拒絕的。拿慣了手術刀,再複雜風險再大的手術也不會多麼懼怕,可提起筆,卻不由自主思維變得停滯。
回想自己,上學時作文就不好。工作後提筆也隻是去寫那些客觀、嚴謹、而又單調枯燥的病例。現在,就不由有些“隔行如隔山”的感覺了。
然而,終究還是答應了。因為她再三地跟我說:“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寫得再差也沒關係。”正所謂盛情難卻吧!再說,回想起她住院和手術前後一些經曆點滴,確實也頗有些感觸。那麼,就一吐為快吧!
6月底的一個中午,我在值班,剛處理完一個病人,護士匆匆跑來告訴我:“主任,神經內科一個腦出血病人急會診。”
對於一名神經外科醫生而言,腦出血、急會診都是可以讓你從深更半夜熟睡中驟然驚醒、睡意全無的名詞。急匆匆地趕到神經內科,先閱片並聽神經內科醫生大體介紹了下情況。位於腦右枕部的出血,出血量不小,再多幾毫升就有手術指征了。關鍵病人很年輕,不到30歲。
順便簡單科普下:腦出血是在疾病致死排行榜中位居前三的常見的、死亡率、致殘率都很高的危重症。但大部分多見於50歲以上,以高血壓性為主。年輕人少見,且多是非高血壓性,最常見的就是腦血管畸形。
大致了解一下情況,立即去看病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湖湖。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誰,第一印象是一位年輕看起來很柔弱的女子,看得出來飽受病痛折磨(腦出血頭痛症狀可以很重的),卻沒有發出很多病人常見的痛苦呻吟(其實從醫學上說,疼痛時呻吟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移注意力緩解病痛的)。當時心裏就想:這小女孩還挺堅強的。
接下來的就是按照醫療常規安排一切。轉科,醫囑,談話,用藥等等。
談話是和許小好及她父親進行的。從醫療常規上來看,遇到病情危重及預後不佳的,真實情況告知本人可能會波及患者情緒,進而影響治療的,都不會全部告知病人。這也是為什麼她住院十餘天了,病情基本穩定了,才會知道入院第一天就下病危通知書的原因。
雖然沒有告訴全部病情,但是聰慧敏感的她(這時我還不知道她的職業身份,隻是一種麵對過無數病人醫生的直覺),應該多少對自己病情還是有所了解的。
護士也告訴我,38床(她住院的床號)經常用手機查閱自己病情相關的信息。因此每天查房時,我都會在鼓勵安慰的同時,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逐步告知她自己的病情。
因為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這樣的病人一點也不告訴是不行的,反而容易讓她胡思亂想。當然,一下子告知全部,可能會壓塌她的心,也是不行的。可是,每次當我試探著一步步逐漸告知時,她總是微笑著說:“醫生,沒事的,你告訴我,我能承受。”
雖然看得出來,她直麵病情時也會有擔心,但是第二天,她都會快樂(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積極地配合治療。這不由讓我想起了《滾蛋吧腫瘤君》裏麵的熊頓,同樣都是樂觀積極而又堅強的女孩。
因為出血不是很多,不需要立即手術。卻又不少,還有腦水腫高峰期等不穩定階段需要度過。所以開始治療以保守為主,等待病情平穩後再進一步腦血管造影檢查明確診斷。
這期間要求她臥床休息,盡量不下床。臥床休息並不像常人想象的那樣輕鬆快活,隻要你試試躺在床上一天,吃喝拉撒都不準起床就會明白。而她是長達數十天。很多病人會因此變得煩躁焦慮,拒絕配合治療。她卻始終給人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仿佛這並沒有什麼。對人也總是那麼謙和有禮,即使是在飽受病痛折磨的時候。有時因為忙,我們查房輸液會難免推後,麵對我們抱歉的話語,她總是理解寬容的笑笑“沒事的,知道你們忙”,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這也使見多了各種各樣病患的我們不由生出敬意。因為這樣的病人真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