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暖暖看看手中的碟,有些不舍得,猶豫了一下,“我先借給你聽吧!”
楊筱光連忙擺擺手:“不要不要,你們汪小弟花了心血弄來的,怎麼可以你都沒有聽過,卻讓我先聽了去。”
但是眼光仍舊在碟上流連著:“他還真行,托了哪個熟人從香港買來的啊?”
“這個?”暖暖搖搖頭,“我不知道誒!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你凡事不刨根問底的脾氣也真要命。”楊筱光歎口氣,“話說,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千方百計給我弄張國榮的碟,哈哈哈!”
笑完忽然正色看著暖暖:“你可別怪我八卦。”神神秘秘繼續對暖暖說:“有次跟我媽逛南京路看見你們家汪小弟跟那個北中跳《茶山情歌》的小美女坐在哈根達斯裏麵。”
暖暖一怔:“是嗎?”
來到北中的門前,暖暖抬頭看那校名。自從初三的作文比賽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北中,一直都是亦寒到二中去接送她。
暖暖走進校園,一眼就看到那棵百年銀杏樹,蔥蔥茸茸的,昂然挺立在眼前。樹旁支著北中的布告欄,一堆學生圍觀在那裏。
“嗬,高一的汪亦寒真了不得,又是期中考試的年級第一名。”
“是啊,上次的全國數學競賽也得了名次,不是有國外大學的申請機會嗎?”
“他現在才高一呀,就這麼牛,上了高三一定是保送重點大學的重點對象。”
父親林沐風有時候在暖暖和亦寒的家長會時間衝突的情況下,一定選擇去參加暖暖的家長會,的確是有現實根據的。這樣一個出色的汪亦寒,是讓家長在家長會上能錦上添花、大出風頭的孩子。
他的優秀是她永遠也比不上的。
暖暖向來能心悅誠服地承認這個事實,並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亦寒,應該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去。
“喂喂,你們看,那個就是汪亦寒吧!還挺帥的。”
“吆!身邊不是高一四班的美女班長嗎?”
“他們難不成是一對?”
“看著也像。你們不知道,都有初中的小女生在高一四班考試的時候往汪亦寒的桌布上寫情書。不過還是他們班長跟他配一點。”
暖暖擠在人群裏看過去。
亦寒正和路曉一起走出教學樓。
他的左手裹著石膏,右手拿著書包。路曉斜背著書包,乖乖地跟在亦寒身邊。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談笑。
也一路讓這裏窺視的好事的同學們竊竊私語。
亦寒一抬眼睛,就看到人群中的暖暖。
暖暖繞出人群,向亦寒走過去。
“真準時,今天楊筱光她們沒有約你去玩兒吧!”亦寒樂嗬嗬地對暖暖說,順手,習慣性地把手裏的書包遞給她。
暖暖把書包接過來:“早點回家做飯了。”
“汪亦寒,有個姐姐照顧真不錯,我媽媽都未必這麼細心。”路曉笑著看向暖暖,然這比喻可讓暖暖高興不起來。
她原本心裏就有重重心事,隻淡淡掃了路曉一眼,並不想多接話茬。
“我們回家吧!”亦寒走過來,高高的身形籠罩住暖暖,愈發顯得兩人契合起來。
暖暖對路曉道別。
路曉倒對亦寒說:“誒,明天《春天》就要到了,你可怎麼謝我?”
春天?暖暖抬起頭來。
亦寒顯得很闊氣地說:“老方法唄!”
“好,那你可要再次破財了。”路曉笑得很舒暢,擺擺手,同他們告別。
“春天?”暖暖問。
“可不就是《春天》。”亦寒笑眼盈盈看著她。
“不是……我想的那個吧?”
“可不就是你想的那個。”
“噯!你呀!”暖暖激動地停下來,嬌憨地拍了亦寒肩膀一下。
“張國榮先生九八年最新專輯,在你朝思暮想之前,我先幫你搞定。”
“太好了,”暖暖開心得搖晃起來,“可你哪裏來那麼多錢買這些港版的專輯啊?”
亦寒用左手撓撓頭,大男生的笑容燦爛。
“恰好我有一顆好使的腦袋瓜子,能在有限的幾次比賽下來賺點小錢。”
原來亦寒參加的競賽都是有獎金的,但暖暖從來不去過問這些瑣碎的細節。
但這個時候知道這樣的一件事情,心滿意足的快樂油然而生,將所有的低沉的情緒一掃而空。暖暖感覺自己又振奮起來。
青春期的沉悶與快樂,總是這樣有一陣沒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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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時候,煩惱來的快也去的快,少年的心性存不住半點的憂愁,總是能被新出現的快樂感染了心懷,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可是,現在這樣的愁雲慘霧繚繞,怎麼都沒有辦法揮散開去。人生好像在一片黑洞中行進,隻能看見過去卻看不到將來。
暖暖望著父親昏迷的憔悴的臉。那記憶中清朗的飽滿的中年男子的麵孔,是變得多麼的蒼老!原本隻有兩鬢微斑的濃密的發,現在絲絲縷縷夾雜著不少銀絲,額頭眼角的皺紋那麼顯眼,那一笑就微微抿起來,嘴角向兩旁勾上的嘴角已經彎落了下來。臉色蒼灰的,生命似乎也灰敗了。
“爸爸,求求你醒過來,隻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麼都不去奢求了。”暖暖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握住林沐風的右手,那手背的拇指處有硬幣大小的一塊燒傷,皮膚凹凸不平,十分紮手。
林沐風說是小時候被燒傷的,小小的暖暖曾心疼地拉著爸爸的手,輕輕吹著這傷口,對爸爸說:“暖暖吹吹,爸爸就不疼了。”
爸爸就會用有力的修長的外科大夫的手慈愛地滿足地撫摸著暖暖的頭發。
現在,這曾經有力的外科大夫的大手,變得脆弱而柔軟,手指低垂下來。
暖暖的雙手把林沐風的手握牢。
“爸爸,我知道你累了,你要休息,可是這些天,你睡的夠多了。爸爸,你快點醒過來呀!醒過和我們一起回家,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爸爸……”暖暖的聲音顫抖著,嘴唇也顫抖著,眼中乞求著,心中也乞求著。
林沐風的手,細微不可辨地,微微地,微微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爸!”暖暖緊張起來,趕緊摁急叫鈴。
胡智勇和護士很快地趕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胡叔叔,剛才,我爸爸的手,他的手動了一下。”暖暖抓住胡智勇的衣袖,激切地說。
“爸爸他,是不是要醒了?”她問,充滿期待地。
“我來看一看。”胡智勇趕緊拿出聽筒,俯下身子傾聽林沐風的胸音,然後再皺眉凝神看了一下旁邊的心電圖,麵色凝重。
突然病床上的林沐風兩手攥成拳,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眼睛向上翻去。
胡智勇趕緊撫下來給他做心髒按摩,一麵指揮護士遞來急救器械,一麵對暖暖說:“孩子,你先出去一下。”
暖暖焦急地呼喚:“爸爸,爸爸,你不要嚇我!”說著忍著很久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滑落下來,有人來連拖帶架,將暖暖帶出了加護病房。
暖暖隻是一路不停呼喚“爸爸”,逐漸帶出嘶啞的嗚咽的哭腔,六神無主,驚惶失措。
“暖暖!”
汪亦寒正扶著暖暖的外公賀章之快步走來。
賀章之滿頭銀發,拄著拐杖,腿腳不靈便,但是仍勉力地加快步伐。
“外公。”暖暖一見到這最年長的親人,忍著多日的辛酸和傷心全然絕堤,像個小孩子似地,崩潰地大哭失聲。
賀章之心疼地走到暖暖身邊,撫拍暖暖的背脊。
“孩子,不要哭,你爸爸不會有事情的,我這個老頭子都能好好地站在這裏,他正當壯年,怎麼可能有事情?”說著有力地用拐杖捶著地麵。
“外公。”亦寒扶著賀章之往走廊邊的座椅上坐下。而後越過來扶暖暖,他將暖暖攬住,強力地,將暖暖按在座椅上。
淚眼模糊之間,暖暖看到亦寒眼中深深的心疼與不舍,擔心與哀動,正緊緊地鎖住她,那一泓深似星辰的雙眸蘊著淚光。讓她愣住了,也緩住了她崩潰的悲傷。
扶在她肩膀上的他的手輕柔地往上,悄悄揉著她的頸肩,安撫下她頸部激動的神筋。
但隻那麼一小會兒,他撤出他的手,轉身,步到病房的窗口前,焦急地關注著裏麵忙碌的人群。
亦寒,他也那麼深刻地悲傷著。卻是背轉身子不讓自己看見。
賀章之抓過暖暖的手,和她互相用力握住,互相汲取來自血緣親人間的互相安慰的力量。
“你們這些孩子,出了那麼大的手事情都不告訴我。要不是小蘋給我電話,我根本不會知道沐風出了那麼大的事情。”
小蘋?媽媽?
是不是代表她依然深切地關心著父親。
或許,是她還沒有明白這些長輩間的情感。
賀章之同暖暖一起,凝望著加護病房的窗口,看著胡智勇進行醫治。林沐風的掙紮漸漸平緩下來,但臉上掙得失去了血色,一片的青白。
眾人都不忍心再看,低垂下眼睛。
“沐風從小就是一個堅強傲氣的人,那年……”賀章之蒼老的眉眼,擔憂的麵容,充滿回憶的語氣讓暖暖和亦寒不約而同轉頭,專注地看著他,想聽他接下來說出來的那些回憶。
“大約應該是1965年的時候吧,沐風才十五歲,他的父親被打成右派,在幹校裏舊病複發,突然病逝了。造反派和紅衛兵衝到沐風的家裏,把沐風父親的藏書和古玩砸的砸,燒的燒。我看到沐風一言不發,瘋了一樣去搶那些被丟在火裏的古書,被紅衛兵拳打腳踢,被火燒傷了手背也一聲不吭。後來沐風的媽媽給他上藥,問他疼不疼,這孩子咬著牙,說不疼。
“我想,這孩子的骨頭有多硬。那天夜裏,沐風的媽媽被造反派帶出去審訊,第二天,我們發現她在天井裏割腕自殺了。
“我們都擔心這個孩子會受不了這些打擊,有誰知道,他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了黃魚車,載著他媽媽的屍體去了龍華火葬場。後來,他被趕出石庫門,他們家的親戚在解放前失散的失散,出國的出國,留下來的也不敢收留他,都要跟他劃清界限。他就睡在學校邊的草叢裏,一邊被批鬥,一邊還堅持學習。
“你們的爸爸,一路走過來,不容易啊!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的。”
暖暖和亦寒聽得出神,想著父親渡過的那些艱難的歲月,覺得如此不可想象的艱難,徹骨的辛酸彌漫全身。
“老爸,他,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這些。”亦寒說。
賀章之把自己的視線從病房內調回在亦寒的身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不是那場文化大革命,你爸爸應該是在十八歲就要去國外的大學念醫科了啊!那個錯誤的年代耽誤了多少年輕人的前途啊!”
暖暖也隨著外公看向亦寒,看著他那變得凝重的臉。他認真地,恭謹地,異常虔誠地站在哪裏。
她才知道,在亦寒的身上,原來承載著林沐風沒有完成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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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是一件什麼東西?
當夢想還存在意識裏的時候,那麼抽象和虛無飄渺。但是,當林暖暖麵對著高三分班的時候,發現或許那夢想正在眼前,等著自己去選擇。